凌晨三点二十七分,小九从混沌的梦中惊醒。梦里她站在雪地里,远处有两个模糊的身影,无论她怎么呼喊,她们都没有回头。醒来时,枕头上有一片湿痕,嘴里残留着威士忌的苦涩。
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昨晚与谢言的聊天记录。最后那句"因为你在录音,而我希望有人记得真实发生过的事"在黑暗中泛着冷光。小九反复读着这句话,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回复什么。
窗外,春城笼罩在罕见的寂静中。封控第三天,连往常彻夜不休的救护车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偶尔掠过的无人机嗡嗡声,像一只巨大的机械昆虫。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小九条件反射地抓起来,却发现是工作室群聊——助理在问谁有某期被下架节目的备份。她简短回复后,点开了与辛芷的聊天窗口。昨晚那条"我想你了"依然显示未读,像一封被扔进虚空的情书。
小九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厨房里,最后一点咖啡粉已经见底,她只好烧开水泡了杯速溶咖啡。味道像化学试剂,但她还是一口气喝掉半杯,任由那股苦涩从舌尖蔓延到胃里。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四点零八分。小九鬼使神差地点开谢言的主页,发现她的状态显示"在线"。犹豫了几秒,小九发了一条消息:"还没睡?"
回复几乎是立刻到来的:"刚结束一台手术。"
小九看着这行字,想象谢言穿着手术服,口罩勒出的红痕还没消退,靠在医院某个角落的墙上打字的样子。这个画面莫名让她心头一紧。
"病人怎么样?"她问道。
"走了。"谢言的回复简洁到残酷,"新冠肺炎引发多器官衰竭,65岁男性,有基础病史。"
小九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想起谢言讲述安的故事时那种冷静的语调,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冷漠,而是医生特有的防御机制——把痛苦压缩成最简洁的医学术语。
"你呢?"谢言突然反问,"为什么这个点醒着?"
"梦到一些事。"小九含糊地回答,不想承认自己是被关于谢言和安的梦惊醒的,"关于...记得和遗忘。"
电话突然响起来,谢言的语音通话请求。小九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差点打翻咖啡。
"有些事不适合打字说。"谢言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背景音里有隐约的仪器滴答声,"关于记得和遗忘...我有个故事。"
小九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录音键,但没有按下去。这次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利记录。
"上个月,"谢言继续道,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需要用力挤出,"我父亲去世了。心肌梗塞,走得很突然。"
小九握紧了手机:"我很抱歉..."
"当时我在ICU值班,收治了第一批新冠患者。"谢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医院问我要不要请假回家,我说不用,反正也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的咔嗒声,接着是长长的呼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谢言突然笑了,那笑声让小九想起玻璃碎裂的声音,"葬礼那天,我穿着防护服在隔离区给病人插管,而我父亲被火化时,连个正式的告别仪式都没有——疫情期间,一切从简。"
小九的胸口像被一块石头压住。她想起自己外公去世时,全家人围着病床唱他最喜欢的歌的场景。那种告别虽然悲伤,但至少完整。而谢言连这点慰藉都没有。
"你...恨疫情吗?"她轻声问。
"不,我恨我自己。"谢言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恨我当时选择了职业而不是家人,就像七年前选择了事业而不是安。"
小九想说些什么,但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谢言压抑的呼吸声。
"葬礼后那天晚上,"谢言突然说,"安打来了电话。"
闪回·一个月前
哈尔滨的雪下了一整天。谢言站在医院楼顶,看着雪花在暮色中旋转坠落。她刚结束一个36小时的轮班,防护服下的手术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又干涸好几次。手机里有十二条未读消息,都是关于父亲葬礼的安排。
她应该回家洗澡,睡一会儿,或者至少吃点东西。但她只是站在雪地里,任由雪花落在发间,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滑入衣领。
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法国号码。谢言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直到手指冻得发麻才按下接听键。
"言。"安的声音从七千公里外传来,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我听说了...关于叔叔的事。"
谢言握紧手机,指节发白。她不知道安是怎么得知消息的——她们已经两年没联系了,自从那次婚礼后。
"嗯。"她最终只发出一个音节,因为再多说一个字喉咙就会崩溃。
"我在巴黎圣母院门口。"安突然说,背景音里有隐约的钟声,"记得吗?我们说过要一起来的地方。"
谢言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涌来——五年前的一个深夜,她和安挤在纽约公寓的沙发上,看《Before Sunset》。安说总有一天要带她去巴黎圣母院看日落,她说要等安三十岁生日那天去,因为"三十岁的日落比二十岁的珍贵"。
"记得。"她哑声说。
"我点了蜡烛。"安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为你爸爸,也为你。"
谢言突然崩溃了。她滑坐在雪地里,手机紧贴耳朵,像是那是唯一能固定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泪水滚烫地流下脸颊,在寒风中迅速变冷。
电话那头,安也开始哭泣。没有安慰的话语,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案,只有两个女人隔着七千公里和五年时光,为同一个失去而痛哭。
"我很想你。"安最终说,声音破碎不堪。
谢言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雪花落在她脸上,与泪水混为一体。"我知道。"她轻声回答,因为"我也是"太过苍白,而"我们回不去了"又太过残忍。
挂断电话后,谢言在雪地里又坐了半小时,直到四肢失去知觉。当她终于站起来时,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来自安的号码:"巴黎圣母院着火了。"
谢言点开新闻链接——那座有着八百年历史的教堂正被大火吞噬,尖顶在浓烟中倒塌。视频里,人群在远处唱着圣歌,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像一场末日弥撒。
她看着那条短信,突然明白了安的潜台词:有些东西,等不到三十岁就会消失。
现实
"那天晚上,"谢言的声音将小九拉回现实,"巴黎圣母院烧毁了。安说那是某种隐喻,但我不信这些。"
小九握紧手机,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想起自己曾经和辛芷计划去冰岛看极光,总是说"等有时间","等存够钱","等工作稳定"。现在想来,极光不会消失,但看极光的心情可能会。
"你们...后来还联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谢言简短地回答,然后背景音里突然传来广播声:"谢医生,急诊科需要支援..."
"我得走了。"谢言的声音立刻恢复了专业冷静,"明天...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通话突兀地结束了。小九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通话时长17分34秒。她想起谢言最后那句话——"如果还有明天的话",像一句临别赠言,又像一个隐晦的警告。
窗外,天色渐亮。小九走到阳台上,看着晨光中寂静的城市。某个窗户后或许也有另一个失眠的人,同样握着手机,想着某个无法拥抱的爱人。这种想象莫名给了她一些安慰——孤独,但至少不是独自孤独。
电脑屏幕上,谢言的头像已经变灰。小九点开搜索引擎,输入"巴黎圣母院火灾日期",结果显示是2019年4月15日——距今不到一年。也就是说,谢言父亲去世和那通电话都是最近发生的事。
她继续搜索安若曦的近况,最新消息停留在三天前:安宣布退出时尚圈,转型做独立摄影师。配图是安在工作室里的侧影,左手腕上的纹身清晰可见——那个变成直线的心电图。
小九放大图片,突然注意到安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圈戒指。这不是时尚单品,而是某种更私人的选择。她想起谢言提到的婚礼,那个安以"闺蜜"身份出席的场合。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她:谢言说过婚礼是三年前,而她们分手是在七年前,也就是说,分手四年后安仍然参加了谢言的婚礼。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人在分手多年后仍愿意见证前任的婚礼?
小九关掉网页,打开文档开始写邮件。收件人是辛芷,主题空白,正文只有一行字:"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次?不是争吵,不是冷静期,就是...谈话。"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最终没有点击发送。现在不是时候,至少不是在她满脑子都是谢言和安的故事的时候。那些关于牺牲、选择和错过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照出她自己关系中的所有裂痕。
手机震动起来,是工作室的群消息。小九机械地回复着,心思却飘向谢言讲述的片段——安在巴黎圣母院前点的蜡烛,谢言在雪地里的崩溃,那通跨越七千公里的电话里未说出口的"我也想你"。
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复杂的故事,关于两个无法在一起却又无法真正分开的人。小九想起谢言说过"有些关系注定是标本",现在她终于理解了那个比喻——标本是被中止的生命,美丽但不再生长;而谢言和安的关系似乎连这种中止的美都没有,成了一场漫长的、痛苦的濒死状态。
中午时分,小九勉强睡了一会儿。梦里她站在一座燃烧的教堂前,远处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她想喊她们小心,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已是傍晚,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陌生号码。小九犹豫了一下,回拨过去,却提示是空号。窗外,防疫宣传车又一次缓缓驶过,喇叭里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防疫提示。
电脑屏幕上,那封写给辛芷的邮件还开着。小九深吸一口气,又加了一行:"我听了别人的故事,才发现我们的故事也值得被记住。"
这次她点击了发送,然后迅速合上电脑,像是害怕自己会反悔。心跳声在耳膜上敲击,像某种预告——或许这就是谢言说的"有人记得"的重要性,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未来。
晚上九点五十八分,小九坐在电脑前,等待谢言的电话。录音软件已经打开,但这次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按下录制键。有些故事或许不该被记录,只该被见证。
十点零七分,通话请求依然没有来。小九点开谢言的主页,发现她最后上线时间是上午八点十二分——急诊科呼叫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脊背。
十点三十五分,小九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还好吗?"
没有回复。
十一点零九分,她拨通了谢言的电话,但只听到冰冷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小九关上电脑,走到窗前。春城的夜空罕见地出现了星星,微弱但坚定地闪烁着。她想起谢言说的"如果还有明天的话",突然意识到对一线医护人员来说,这从来不是修辞,而是每天面临的真实可能性。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小九扑过去,却发现是辛芷的回复:"好,谈什么?"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小九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擦掉眼泪,回复道:"谈我们如何不变成标本。"
发完这条,她再次尝试联系谢言,依然无果。窗外,星光黯淡下去,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小九站在窗前,想起谢言和安,想起巴黎圣母院的火,想起那些被疫情打断的告别。
她突然明白了记录这些故事的重要性——不是为了猎奇,而是为了证明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有些情感虽然曲折,但真实存在过。就像谢言说的,有人需要记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