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戎家祭祖。
北风卷着雪粒子,发狠似的抽打在戎家祠堂那繁复的雕花窗棂上,呜呜作响,似孤魂低泣。
沈遂安被推进祠堂时,额头新结的暗红血痂还在隐隐作痛——方才管事嫌他一身粗布衣裳寒酸碍眼,一脚把他踹在门阶上,逼他换了件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散发着霉味和腐朽气息的旧棉袍。
青砖地冷得像冰,他赤脚站着,十个脚趾早已冻得发紫肿胀。满屋子沉闷的檀香气里混进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跪下。”
戎老爷的声音从层层牌位深处传来,缥缈而冰冷,像是从一口积年的深井里浮上来的。
沈遂安睫毛微颤,刚欲屈膝,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是上好的玉扳指不轻不重磕在紫檀木椅扶手上的声响。
“这谁?”
少年音色清朗,却淬着冰冷的毒,在这肃穆祠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遂安循声抬头。
十七岁的戎家大少爷戎叙正斜倚在右下首的太师椅上,一身银狐裘,领口缀着枚水色极佳的翡翠扣,他正用一方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每一根手指,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
祠堂摇曳的烛火跳在他眉间,衬得那点朱砂痣红得妖异刺眼。
管事慌忙哈腰,脸上堆满谄媚:“回大少爷,这是外头那个戏…”
“我问你了?”戎叙眼皮都没抬,擦完手的帕子扔在地上,如同丢弃秽物。
满堂死寂,只闻窗外风雪声。
沈遂安自己开了口。
“沈遂安。”
他声音太轻,太淡,倒像雪粒子簌簌落在瓦上,顷刻便要化了。
戎叙突然笑了。
他起身时,狐裘下摆扫过供桌,竟“哐当”带倒了一盏长明灯。滚烫的灯油泼溅出来,尽数浇在沈遂安裸露的手背上,他猛地蜷起手指,皮肤瞬间赤红,剧痛钻心,却连一声痛呼都死死含在齿间。
“哑巴了?”戎叙俯身,冰凉的翡翠扳指狠狠硌住他下巴,逼迫他抬头。拇指随即重重碾过他早已开裂冻僵的嘴角,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戎叙的指腹。
“遂安?平安顺遂?”
少年冷笑时眼尾锋利上挑,像把刚刚出鞘见血的薄刃,“父亲当真是老糊涂了,这种…” 血珠渗进戎叙指缝,他却浑不在意。
“晦气东西,也配进我戎家祠堂?”
窗外风雪更骤。
沈遂安瞳孔里映着供桌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件发霉的宽大棉袍,一具冻僵的、不属于这里的躯壳,连影子都比这满堂贵人淡薄三分。
原来人活着,真的能像一场荒唐的笑话。
戎叙的手指还钳在他下巴上,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沈遂安能闻到他袖口传来的沉水香混着雪茄的余味,昂贵又锋利,与这祠堂里陈旧腐朽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大少爷,老爷吩咐了…让他给祖宗磕个头,全了礼数…”管事在一旁搓着手,声音在戎叙的注视下越说越小。
戎叙骤然松手。
沈遂安猝不及防,往前一栽,膝盖重重砸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那沉闷的声响听得满祠堂垂首屏息的下人们都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
“磕啊。”戎叙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翘起腿,靴尖微晃,“不是要认祖归宗么?让祖宗们也瞧瞧,戎家多了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沈遂安盯着地上自己那团黑乎乎的、缩成一团的影子,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
他慢慢弯下腰,额头触及冰冷地面的瞬间,清晰地听见头顶传来戎叙毫不掩饰的嗤笑。
“真脏。”
戎叙的靴尖随之抵上他肩头,稍一用力,便将他轻易掀翻在地。
沈遂安后脑勺磕在坚硬的供桌脚上,眼前一阵发黑,耳鸣嗡嗡作响,却清晰地听见戎叙俯身,在他耳边用一种极低、却带着残忍笑意的声音说:“记住了,你这种贱种——”他顿了顿,享受着沈遂安瞬间的僵硬,“连给戎家祖宗提鞋都不配。”
“刺啦——”
布料撕裂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缩着脖子避寒的麻雀。
戎叙用那枚翡翠扳指勾破了他褴褛的衣领,沈遂安瘦得嶙峋的胸膛骤然暴露在祠堂冰冷的空气里,左心口一道陈年的烫伤丑陋地蜿蜒着,状如蜈蚣——是幼时班主用烧红的烟杆烙下的“教训”。
满堂倒抽冷气声中,戎叙的拇指粗暴地按上那块凹凸不平的疤,语气轻佻:“戏子的种,果然身上都带着…”
“叙儿!” 戎老爷的龙头杖重重杵地,声音里透出疲惫与警告。
戎叙松手,却浑不在意地轻笑:“父亲放心,我不过瞧瞧…”他忽然伸手,扯过供桌上那块明黄缎布的家主拜垫,在沈遂安惊愕屈辱的眼神中胡乱将他裹住,“…这野狗若是冻死在祠堂里,岂不更晦气?”
沈遂安被两个强壮小厮一左一右架着往外拖行时,听见戎叙带笑的声音慢悠悠地追出来,穿透风雪: “既进了戎家的门…”
冰冷的雪粒子簌簌落进他被迫敞开的衣领,激得他一阵战栗。
“…就得学会,挨打要立正。”
祠堂的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所有视线与暖意。
沈遂安仰面瘫在彻骨的雪地里,目光所及,是祠堂高耸的房梁,上面似乎隐约悬着半截褪色发暗的白绫——那是三年前,他娘沈初晴用一条命换来一场空的地方。
“你娘就是个疯婆子!”管事跟出来,嫌恶地往雪地里啐了一口,“临死前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喊着要见老爷,呸!也不瞧瞧自己什么下贱出身!”
沈遂安突然笑了。
他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眶滚烫,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笑话。
雪落进他咧开的嘴里,冰凉刺骨,像是要把这悲怆绝望的笑声也冻成冰碴子,哽在他的喉咙里。
当夜,戎家西厢最偏僻的柴房。
沈遂安蜷在冰冷刺骨的稻草堆上,背上的伤和冻僵的肢体让他难以入睡。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清冷的月光随之漏进来一道狭长的缝。
“还没死?”
戎叙慵懒地倚在门边,银狐裘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他手里随意晃着个小巧的白瓷瓶,瓶身贴着红纸——是戎家药铺秘制的金疮药。
沈遂安没说话。
他舌尖抵着口腔内壁被咬破的伤口,细细品尝着那铁锈般的腥甜味,仿佛能借此汲取一丝力量。
“骨头倒是挺硬。”戎叙踱进来,靴底漫不经心地碾过满地破碎的月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查过了,你娘沈初晴,当年庆喜班的头牌,一把嗓子确实勾人。”
他突然出手,冰凉的手指掐住沈遂安的后颈,将他拉近,“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吊死在戎家祠堂吗?”
沈遂安瞳孔骤缩,呼吸陡然急促。
“因为她蠢。”
戎叙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他冰凉的耳畔,话语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以为爬了父亲的床,生下个野种,就能飞上枝头…结果呢?连个名分都要不到,活活把自己逼疯了……”话未说完,他喉结突然被一道冰冷锐利的东西抵住。
是半截不知何时被沈遂安藏在手中的碎瓷片,边缘锋利。
沈遂安的手稳得出奇,瓷片边缘已然划破戎叙颈部细腻的皮肤。一滴血珠迅速渗出,顺着脖颈线条滚落,湮没在狐裘领口,像一颗骤然诞生的红珊瑚珠子。
“继续说啊。”沈遂安的声音轻得如同窗外落雪,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大少爷。”
戎叙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出声。
他非但没退,反而故意往前送了送脖子,让瓷片陷得更深:“有意思。”
“你比你娘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强点儿。”
瓷片又入肉三分,血痕延长。
“杀了我,”戎叙笑得恣意张扬,仿佛被威胁的不是自己,“你猜你能不能活过今晚?戎家养着十二条辽东来的狼狗,饿得很,最喜欢啃你这种细皮嫩肉…”
柴房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隐约的呼唤。
戎叙眼神倏然一变,反应极快,猛地将沈遂安按倒在稻草堆上,厚重的狐裘展开,将两人身形彻底裹住。那瓶金疮药从他袖中滑出,“骨碌碌”滚到墙角阴影里。
“谁?”戎叙的声音从狐裘下传出,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慵懒的怒意。
“少、少爷,老爷找您问话,像是急事…”小厮的声音在门外发抖,显然不敢靠近。
“滚远点等着!”
脚步声仓皇退远。戎叙撑起身子,发现沈遂安手里仍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碎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呵,留着吧。”戎叙随意用指腹抹了把脖子上的血痕,瞥见那抹鲜红,毫不在意,“当个念想,记得今晚。”
他走到门口,月光勾勒出他锋利流畅的侧脸轮廓。
“对了,明天开始,滚去马厩刷马。戎家不养闲人——”他特意拖长了语调,强调道,“尤其是你这种。”
门再次关上,柴房重归黑暗与寂静。
沈遂安缓缓摊开手掌。那碎瓷片上沾着两人的血,此刻在月光映照下,正渐渐凝成一道暗红色的冰。
祠堂方向传来梆子响,悠长而苍凉。
沈遂安另只手无意识地摸到心口那道凸起的烫伤疤。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忽然让他想起娘临死前夜,神志不清地攥着他的手,用尽最后气力断断续续说的那句话:
“遂安…记住…戎家的…翡翠扳指…千万…千万要…”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成了永久的谜。
而此刻,那枚冰凉的、属于戎叙的翡翠扳指,刚刚还硌在他的皮肉上,带着主人的傲慢与残忍。
这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关联?
风雪夜,柴房寒,少年眼底的冰层之下,燃起一丝幽暗难明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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