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并未栓死。
或许是戎家笃定他无处可去,也或许是戎叙刻意留下的某种试探。
后半夜,风雪渐歇。
沈遂安背上的伤口冻得麻木,反而感觉不到太多疼痛。他蜷在稻草深处,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染血的碎瓷片,冰冷的触感和边缘的锐利让他保持清醒。
门外风雪声似乎小了些,却传来靴子踩过积雪的咯吱声,朝着柴房而来。
沈遂安猛地攥紧瓷片,将其藏入稻草深处,身体重新蜷缩起来,闭上眼,呼吸放得绵长,仿佛已然昏睡。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戎叙。
是两个打着哈欠的小厮,提着个破旧的食盒。
“喏,吃饭了。”一人将食盒往地上一放,发出沉闷响声,里面大概是些冷粥馊饭,“真是晦气,大半夜还得给这贱种送饭。”
另一人借着门口灯笼的光,瞥见沈遂安身上那件明黄缎布,吓了一跳:“这…这怎么是家主拜垫的料子?!” “嘘!想死啊!肯定是那位爷干的…别多问,快走快走!”
两人像是怕沾染上什么,匆匆离去,连门都忘了关严。冷风灌入,沈遂安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脏污的食盒上。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
良久,他才慢慢爬过去,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结着油花的冷汤,两个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
他拿起一个窝窝头,慢慢啃着,牙齿需要用力才能撕扯下一小块,混着冰冷的唾液艰难下咽。
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住,手指在窝头底部摸到一点异样。
那不是粮食的粗糙感,反而有点滑腻。
他借着门外微光,小心地掰开那块硬面,里面竟藏着一小卷极薄的油纸。
展开油纸,上面用炭条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座假山,旁边点了三个点。
沈遂安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戎家大宅,有人用这种方式给他传递信息?是谁?目的何在?是陷阱还是…
他迅速将油纸团起,塞进口中,和着冰冷的窝头咽了下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留下痕迹。
后半夜,风雪终于停了。
月光清冷地洒满院落,也透过门缝照进柴房。
沈遂安毫无睡意。
戎叙的脸,管事的话,娘的死,那枚翡翠扳指,还有这突如其来的神秘图案,在他脑中交织翻滚。
他再次摸出那枚碎瓷片,指尖感受着它的边缘。挨打要立正?他无声地咧了咧嘴,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在这吃人的深宅里,光是站着挨打,恐怕活不了多久。
天蒙蒙亮时,柴房门被粗暴踹开。
寒风灌入,管事揣着手站在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大少爷吩咐了,去马厩干活!还真当自己是来享福的少爷了?”
没有热饭,没有热水,甚至没有一件御寒的衣物。
沈遂安沉默地站起身,将那件破旧棉袍裹紧,跟着管事走出柴房。
马厩在戎宅最西北角,地方宽敞却简陋。十几匹高头大马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马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瞥了沈遂安一眼,指了指堆在角落的刷子和水桶:“那边的活,都是你的。刷马、喂料。干不完,没饭吃。”说完便躲到一边晒太阳去了,显然不愿与他有任何牵扯。
沈遂安没有言语,拿起冰冷的铁刷,走到最近的一个马槽边。那匹马是匹烈性的黑马,见生人靠近,不耐地甩着头,喷了他一脸热乎乎的鼻息。
他动作顿了顿,没有后退,反而极慢地伸出手,不是去拿刷子,而是轻轻靠近马的脖颈,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它的鬃毛,嘴里发出低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安抚声。
那是他小时候在戏班后台,跟一个老马夫学的驯马口诀,没想到今日用上了。黑马躁动的情绪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打了个响鼻,不再排斥他。
沈遂安把脸埋进马颈温热的皮毛里。马汗混着雪水渗入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但他闻出来了,马鞍上沉水香的味道,和戎叙袖口一模一样。
活儿又脏又累,尤其是对身上带伤的沈遂安。
冰凉的刷子磨破他冻伤的手,沉重的泔桶几乎压垮他瘦弱的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雪茄味飘来。
戎叙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马厩门口,一身锦缎常服,外罩墨色大氅,手里把玩着那枚翡翠扳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啧,刷得倒挺卖力。”
戎叙踱步进来,靴子避开地上的污秽,“就是不知道,这马厩里的马,比不比得上你娘当年骑过的…那种‘马’?” 话语里的恶毒,毫不掩饰。
沈遂安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又继续,仿佛没听见。
戎叙似乎觉得无趣,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他冻得红肿破裂、满是脏污的手上,忽然轻笑一声。
沈遂安突然眼前一黑,再睁眼发现自己趴在草料堆上,中衣被人扒了,后心贴着个热烘烘的东西。
“别动。”
是戎叙的声音。
沈遂安下意识去摸那片碎瓷,却摸到个油纸包——里头有两块桂花糕。
“老赵说你不吃不喝三天了。”戎叙的扳指硌在他脊椎上,“想饿死给沈家添晦气?”
沈遂安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他宁可被抽死也不想闻戎叙身上的那股味道。这一挣,后腰那块疤蹭在稻草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啧。”戎叙一把将他翻过来,“这又是什么?”
沈遂安后腰有块巴掌大的烫伤,形状却古怪——像是故意要盖住什么图案。戎叙手上沾了点雪水去擦那疤痕,沈遂安猛地弓起身子,手肘狠狠撞在他喉结上。
“好得很。”戎叙不怒反笑,掐着他脖子按进草料堆,“我倒要看看...”
“叙儿!”
戎老爷的龙头杖杵在青石板上。戎叙松手起身,随意踢了踢蜷缩着的沈遂安:“这贱种偷吃马料,儿子正教训呢。”
沈遂安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视线模糊间,看见戎老爷身后跟着个穿和服的男人,正用帕子掩着鼻子。
“藤野先生见笑了。"戎老爷龙头杖点了点沈遂安,“外室生的贱种,上不得台面。”
穿和服的男人突然蹲下来,用戴白手套的手抬起沈遂安下巴。他凑近时,沈遂安闻见一股药水味。
“令郎的...眼睛很特别。”藤原的中文带着古怪的腔调,“像我们京都的...琉璃器。”
戎叙突然插到两人之间:"父亲,账房还等着藤原先生对账。”
等人走远了,戎叙转身一脚踹翻草料堆:“听见没?连日本人都觉得你晦气。”
他甩下墨色大氅砸在沈遂安脸上,“穿上!别死在这儿脏了我的马。”
说完,他将一件东西扔进他脚边的脏水里。是那瓶戎家特制的金疮药。
“赏你的。”戎叙语气施舍,“别还没玩几天就废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沈遂安的目光猛地抬起,精准地捕捉到戎叙腰间——除了那枚翡翠扳指,他悬玉佩的丝绦上,还系着一把小巧的、铜制的钥匙,形状有些奇特,像是一座微缩的…假山。
假山?! 油纸上的图案瞬间撞入脑海! 三个点…是代表方位?还是次数?
戎叙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回头。
沈遂安却早已低下头,专注地刷着马腿,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错觉。
戎叙眯了眯眼,盯着他的身影看了片刻,最终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沈遂安慢慢直起身,看着戎叙的身影消失在马厩外的甬道尽头,那股迫人的压力却仿佛还滞留在空气中。
他弯腰,从冰冷的脏水里捞起那个白瓷药瓶,紧紧攥在手里。
瓶身冰冷,却仿佛带着某种诱惑。
旁边的老马夫这才慢悠悠踱过来,浑浊的眼睛瞥了眼他手里的药瓶,又看了看他惨不忍睹的双手,瓮声瓮气道:“小子,算你走运。那位的‘赏’,可不是谁都接得住。”语气里听不出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沈遂安没应声,只是将药瓶小心塞进怀里那件棉袍的内衬——那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重新拿起刷子,继续沉默地刷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冰水带来的刺痛和伤口被摩擦的锐痛交织,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需要信息。
关于这座宅邸,关于戎叙,关于那假山钥匙,关于给他传递信息的人。
他知道,在这座深宅里,第一局,他似乎无意中摸到了一点边缘。
马厩外,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丝毫温暖不了这宅院深处的冰冷。
日子就在马厩中一天天熬过。
沈遂安像个真正的哑巴,沉默地干活,沉默地吞咽粗糙的食物,沉默地忍受其他马夫和下人的白眼与偶尔“无意”的推搡。
那瓶金疮药他一直没用,藏在稻草铺的最深处,如同藏起一簇微弱的、可能烫手也可能取暖的火种。
他仔细观察着。
戎叙偶尔会来,有时是故意来刁难嘲讽几句,有时只是远远站着,用那种打量新奇玩物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评估他的耐力和底线。
那枚翡翠扳指总在他指间转动,在晦暗的马厩里划过一道又一道幽绿的弧光。沈遂安每次都会垂下眼,做出顺从的样子,但眼角余光却死死锁着戎叙腰间那把铜制的假山钥匙。
他需要机会,一个能离开马厩片刻去探查那假山的机会。
机会总来得比预想中的要快。
这日午后,管事的突然带着两个家丁过来,脸色不善。
“你,跟我走一趟。”管事用鼻孔看他,“大小姐房里的琉璃盏少了一只,昨夜只有你这边角旮旯的贱奴没人盯着,嫌疑最大!搜他身!”
两个家丁粗暴地将他拽起来,上下其手。那件破棉袍被撕扯得更加破烂,藏在里面的半块硬馍馍被翻出来扔在地上踩碎。
沈遂安咬紧牙关,任由他们施为。
“没有?”管事皱眉,显然没找到预想中的赃物,有些不甘心,“哼,定是藏到别处了!给我打!打到他说出来为止!”
浸了盐水的马鞭抽下来,破空声尖锐。
沈遂安蜷缩在地,护住头部,鞭子抽在背上、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旧伤未愈,新伤又添,火辣辣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行了。”就在沈遂安意识开始模糊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戎叙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倚在马厩门框上,像是看了一场乏味的戏。
“打死了,谁给我刷马?”他踱步过来,靴尖踢了踢沈遂安,“滚起来,看着碍眼。”
管事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嘴脸:“大少爷,这贱骨头嘴硬…” “一只破杯子,也值得大动干戈?”戎叙打断他,目光却落在沈遂安惨白的脸上,似乎想从中找出点除了痛苦以外的情绪,比如恐惧,或者求饶。
但他只看到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戎叙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挥挥手:“后园假山那边堆了些枯枝,没人收拾,让他去清理干净。算是将功折罪。”
假山! 沈遂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跳出胸腔。鞭打的疼痛似乎都瞬间远离了。
他强撑着爬起来,低垂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情绪波动。
“还愣着干什么?跟上!”管事没好气地呵斥道,示意一个家丁押着他去后园。
戎家后园极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即便在冬日凋敝时节,也看得出曾经的精心布置。假山群位于园子东南角,垒得颇为奇峻,底下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冰封池塘。
那押送的家丁显然不愿在此久留,只远远指了一下假山旁那堆显然被风雪吹积已久的枯枝败叶:“就那儿,赶紧收拾!弄不完有你好看!”说完便抄着手躲到不远处的廊下避风去了。
沈遂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背上鞭伤被冷风一激,痛得他几乎抽搐。他慢慢走到那堆枯枝前,拿起靠在假山上的破旧扫帚,开始缓慢而机械地清扫。
他的目光却如同敏锐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这片区域。
假山由太湖石堆成,孔窍繁多。大部分看起来都只是寻常装饰。他的心跳得很快,回忆着油纸上那三个点的位置。
是从左数第三块?从右数?还是从上往下数第三层?他一边扫,一边不动声色地靠近假山群主体。
廊下的家丁打了个哈欠,注意力并不在他这边。沈遂安的手指假借扶住山石稳定身体,快速而轻柔地摸索着那些冰冷的、粗糙的石头表面,大部分石头都坚实无比。
当他摸到靠内侧、被阴影笼罩的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样——那石头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孔洞,形状…似乎不是天然形成,更像是…锁孔?
他心脏狂跳,迅速用身体挡住家丁可能投来的视线,仔细看去。
那锁孔被巧妙地设计在一个石头的天然凹陷里,若非特意寻找,极难发现。而它的形状——正是戎叙腰间那把假山钥匙的微缩版!
找到了! 油纸上的图案,指的就是这里!那三个点,或许代表的就是这个位置相对隐蔽,需要特别注意?
他强压下激动,继续机械地扫地,脑子飞速运转。有锁孔,意味着里面可能有东西。但钥匙在戎叙身上,如何拿到?就算拿到,又如何能避开耳目来这里开启?
就在他心念急转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假山缝隙深处,似乎卡着一点不属于石头的东西。
他动作极慢地挪过去,用扫帚柄小心拨弄了一下。那是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灰尘和积雪盖住的纸团。
他心跳再次加速,趁家丁扭头擤鼻涕的瞬间,飞快地将纸团抠出,攥入手心,继续扫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枯枝还没清理到一半,那家丁就不耐烦了,走过来踢了他一脚:“磨磨蹭蹭的!剩下的明天再说!滚回你的马厩去!”
沈遂安低眉顺眼地跟着家丁往回走,手心里的纸团仿佛一块烧红的炭。
回到阴暗潮湿的柴房,确认无人后,他才摊开手掌。纸团很小,展开后上面只有两个字,笔迹潦草,与之前油纸上的炭条画像是同一人所为: “慎用。”
慎用?慎用什么?那瓶金疮药?还是…即将可能从假山里得到的东西?
沈遂安将纸条凑到鼻尖,除了灰尘和冰雪的味道,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味。
这味道…他猛地想起,被推进祠堂那日,在满堂檀香和戎叙的沉水香之间,似乎也掠过一丝这样的药气,很淡,来自某个垂手侍立的下人方向?
给他传递信息的,是这深宅里的某人?一个身上带着药味的人,是友?还是陷阱?
他将纸条塞进口中,再次咽下。
无论是什么,“慎用”二字至少提醒他,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那瓶被戎叙随手丢进脏水的金疮药恐怕没那么简单。
夜里,他蜷在稻草中,背上的鞭伤灼痛难忍。他最终没有动用那瓶金疮药,只是就着冷水清洗了一下伤口,撕下破袍内衬还算干净的布条草草包扎。
黑暗中,他睁着眼。
假山锁孔、翡翠扳指、娘未说完的遗言、神秘的纸条、身份不明的传递者…还有戎叙那双看似残忍戏谑、却偶尔掠过一丝探究与复杂的眼睛。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模糊的网,而他,只是刚刚触碰到网线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小心,更耐心。
在这吃人的戎家大宅里,活下去,才能弄清楚真相。而活下去,本身就需要用尽全部力气和智慧。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细碎的雪子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秘密在窃窃私语。
ps:突然发现这个空格怎么莫名其妙多空了一格?好的发现改不了可能出bug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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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厩风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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