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之痛如跗骨之蛆,在阴冷柴房里啃噬着沈遂安的神经。老大夫留下的草药只能勉强镇痛,夹板束缚下的骨骼每一次轻微移位都带来钻心的锐痛。
他蜷在稻草堆里,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额角,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雪地里濒死的狼。
他赌上一条手臂换来的“关注”,并未立刻兑现成实际的改善。直到三日后,柴房那扇破旧的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送饭的杂役,而是戎叙身边那个常年板着脸的近随。
严松目光扫过沈遂安吊在胸前、用简陋布条固定的左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冷硬:“能起身吗?”
沈遂安抿紧干裂的唇,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地面,试图坐起,动作因虚弱和疼痛而显得笨拙艰难。严松并未上前搀扶,只冷眼瞧着,等他好不容易靠着墙壁坐稳,才又开口:“大少爷吩咐,给你换个地方。收拾一下,跟我走。”
收拾?沈遂安环顾这间除了稻草和一件发霉棉袍外一无所有的柴房,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他有什么可收拾的?
严松显然也没指望他有什么行囊,说完便转身往外走。沈遂安深吸一口气,压下眩晕感,踉跄着跟上。
他们穿过熟悉的偏僻小径,却并未走向马厩方向,而是往宅邸更深处走去。越往里,亭台楼阁渐次精致,扫洒的下人也多了起来,见到严松皆恭敬避让,目光落到他身后的沈遂安时,无不侧目,眼神各异,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严松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前停下。院子不大,但整洁异常,青砖铺地,墙角植着几株耐寒的细竹。正面一间房,门窗紧闭。
“以后你住这里。”严松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新木和干净布帛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柴房的霉味截然不同。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但床上有厚实的被褥,桌上有陶壶陶杯,甚至墙角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虽未生火,却已显露出天壤之别的待遇。
“把身上这身换了。”严松从屋内唯一的柜子里取出一套叠放整齐的青色布衣和一双半新的厚底布鞋放在床沿。“动作快些,大少爷在书房等着。”
沈遂安看着那套新衣,布料是细棉的,虽不华贵,却干净厚实,与他身上这件散发着霉味和血污的破袍云泥之别.
严松似有不耐:“怎么?还舍不得那身破烂?”
沈遂安抬起眼,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清晰:“为何换地方?”
严松冷哼一声:“大少爷的心思,也是你能揣度的?让你换就换,莫要废话连篇,误了时辰。”
沈遂安不再多问。
他走到床边,伸出右手,指尖触碰到柔软干净的布料时,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背对着严松,开始缓慢笨拙地脱去那件几乎与他皮肉黏连的破袍。每动一下,左臂都传来钻心的痛,额上冷汗涔涔。
破袍褪下,露出瘦骨嶙峋、布满新旧伤痕的脊背,以及左臂那扭曲肿胀、被粗糙固定的伤处。纵是严松这般冷硬的人,目光扫过时,瞳孔也微微缩了一下。
沈遂安拿起那件青色新衣,同样是右衽,系带却比戏班和戎家下人的款式要简洁些。
他单手穿衣极为不便,动作僵硬迟缓,带子系了几次都未能系好。严松就站在门口看着,既不上前帮忙,也不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与那件衣服搏斗,眼神复杂。
良久,沈遂安终于勉强将衣带系成了一个歪斜的结。新衣略显宽大,罩在他瘦削的身架上,空荡荡的,却终于隔绝了那件破袍带来的、无时无刻的冰冷与屈辱。
“可以了。”他穿上鞋后转过身,脸色依旧苍白,但换上新衣后,那股深入骨髓的狼狈似乎被稍稍掩盖,只剩下伤病带来的脆弱,以及脆弱之下不容忽视的坚韧。
严松没再说什么,转身带路。沈遂安跟在他身后,走出这小院,踏上通往主院书房的、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路径。
书房在宅院东侧,独立一座小院,青砖黛瓦,环境清幽。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沉水香,混合着墨锭和书籍特有的味道。
严松在门外停下,躬身通报:“大少爷,人带来了。”
“进来。”里面传来戎叙清朗却没什么温度的声音。
沈遂安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内温暖如春,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戎叙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躺椅上,手里把玩着那枚翡翠扳指,并未看书,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瘦的老梅上。
他换了身家常的墨色暗纹锦袍,少了几分骑装时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深宅贵公子的慵懒与莫测。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沈遂安身上,从那身不合体的新衣,到他吊在胸前的手臂,最后定格在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像在评估一件新得的器物。
“这身衣服,倒比那件死人皮顺眼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遂安垂着眼,沉默而立
戎叙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指了指靠墙的一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旁还堆着些账册似的本子。
“从今日起,你就在这儿伺候。单手不方便,就做些力所能及的。研磨,铺纸,整理书籍。”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或者,就这么站着,当个摆设也行。”
沈遂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张书案。案角,随意放着一把裁纸用的银刀,刀柄镶嵌着细小的宝石,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戎叙说完那番话便不再看他,目光落回书卷,修长指尖捻着页角,那枚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
书房里只剩银炭偶尔的轻响,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沉水香的气息缠绕着墨香,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得静谧而压抑,却又因另一人的存在,无端生出几分暗涌。
沈遂安垂首立在门边,像一抹无声的影子。左臂的疼痛提醒着他当下的处境,以及眼前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与危险。
他眼观鼻,鼻观心,视线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书房。
这间书房比他想象中更为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和卷宗,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墨纸和淡淡樟木的味道。
戎叙所在的主位宽敞奢华,而他被指的那张靠墙的副案,则显得朴素许多,但木质做工依旧考究。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散落着几本翻开的账册,墨迹犹新。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那把裁纸银刀。刀身不过三寸,寒光内敛,却透着一股致命的锋锐。
“杵着当门神吗?”戎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倦意,他未抬头,只随意指了指西面书架,“去,把第三格那套《山河舆图志》取来。”
沈遂安依言转身,走向西侧书架。单手取书不易,他需得格外小心,避免碰到伤臂,也避免弄出太大响动。书架很高,他踮起脚,用右手手指艰难地勾住书脊,一点点将厚重的册子挪出来。动作笨拙,甚至有些狼狈。
戎叙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他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侧影和额角细密的汗珠上,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
沈遂安捧着图册,走回主案前,轻轻放下。
戎叙却看也未看,指尖点了点砚台,语气平淡:“墨浅了,研墨。”
沈遂安走到案边,右手执墨锭,注入清水。单手研磨,力道难以均匀,墨圈时深时浅。戎叙似乎并不在意墨汁浓淡,只支着额角,视线落在沈遂安那双布满伤痕、却骨节分明的手上,看着墨锭在他指间滑动,看着那截瘦削的手腕在宽大衣袖下若隐若现。
“你娘,”戎叙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除了那副勾人的嗓子,可还教过你别的?”他顿了顿,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嘲弄,“比如,如何讨好人?”
沈遂安研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墨锭与砚台摩擦出短暂的涩音。他垂着眼睫,掩去眸底瞬间翻涌的寒意,声音低哑平板:“不曾。”
“是么?”戎叙轻笑,身体微微前倾,沉水香的气息逼近几分,目光似有实质般掠过沈遂安低垂的脸,“那你这副逆来顺受、却又骨头死硬的模样,是跟谁学的?”
沈遂安抿紧唇,不再回答,只是沉默地研磨着墨,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碾进了那浓黑的墨汁里。
戎叙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觉得无趣,又靠回榻上,重新拿起书卷,不再理会他。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沈遂安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完成着戎叙偶尔发出的指令——递镇纸,剪灯花,将吹乱的纸张理齐。
每一个动作都因单手和伤痛而迟缓,但他做得异常专注,仿佛这狭小书案便是他的全部世界,将外界所有的探究、审视、乃至那道时而冰冷时而灼热的视线,都隔绝在外。
戎叙大多时候在看书,或对着账册出神,指尖的扳指无意识地转动。但沈遂安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时常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考量,以及一丝连主人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窗外天色渐暗,下人进来掌灯后又悄然退下。暖黄的光晕铺满书房,柔和了戎叙过于锋利的轮廓,却也让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张力愈发清晰。
戎叙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他走到沈遂安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沉水香,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药材的清苦气。
“抬头。”命令简短有力。
沈遂安缓缓抬起头,对上戎叙的视线。
那双凤眸在近距离下看得更清楚,眼尾微挑,瞳仁是极深的褐色,此刻映着灯火,却看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幽邃。
戎叙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梭,从苍白的肤色、干裂的嘴唇,到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最后落在他吊着的手臂上。
“这手,”他忽然伸手,冰凉的翡翠扳指几乎要碰到沈遂安包扎处的纱布,却又在毫厘之差停住,“若是废了,倒是可惜。”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指尖在空中虚虚一划,最终收回。
“明日辰时,别误了。”他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夹杂着沉水香,从沈遂安鼻尖掠过。
直到戎叙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沈遂安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渗出薄汗。他走到副案前,目光掠过那把银刀,最终落在摊开的账册上,那个朱笔圈画的、形似压扁铜钱的标记再次映入眼帘。
他伸出右手食指,极轻地在那标记上抚过。
然后,他吹熄了副案的灯,只留主位一盏孤灯摇曳,默默退出书房。
严松果然等在院外,拿着药膏和纱布。换药时,沈遂安闭着眼,任由那双粗糙的手解开旧的包扎,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处。
疼痛依旧,但他脑中反复回放的,却是戎叙靠近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那句意味不明的“可惜”。
这书房,是比马厩更危险的囚笼,戎叙此人,也比风雪更难以捉摸。
但”他已踏入其中。棋局,才刚刚开始。而对手,是那个看似掌控一切、却或许同样身陷囹圄的戎家少爷。
新的住处虽小,却干净暖和。
严松换药的手法比老大夫更利落,药膏也显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敷上后伤处传来清涼感,疼痛稍減。但沈遂安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毫无睡意。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纸洒下斑驳的光晕。书房里的一切在脑中清晰回放——戎叙审视的目光,意味不明的话语,账册上那个奇特的标记,还有案角那把锋利的银刀。
“可惜”?
戎叙在可惜什么?可惜他这只手若废了,便少了一样可以折磨的玩物?还是……另有所指?
他翻了个身,右臂枕在脑后,左臂的伤痛提醒着他白日的惊险。戎叙将他调到书房,绝不可能是因为心善或赏识。这更像是一种新的试探,将他放在眼皮底下,近距离观察,慢火煎熬。
而那个账册上的标记……他虽不识几个字,但那图案的古怪,以及戎叙看似随意摊开账册的举动,都透着蹊跷。是故意给他看的吗?还是又一个陷阱?
思绪纷乱间,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就在梆声余韵将散未散之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窗下。
沈遂安瞬间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右手悄然摸向枕下——那里藏着他从不离身的碎瓷片。
没有叩窗,没有低唤。一片寂静。
片刻后,窗纸下方极不起眼的角落,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濡湿了一小块,随即,一根细长的芦管悄无声息地伸了进来,一股淡淡的、带着药味的轻烟被缓缓吹入。
迷烟!
沈遂安心头一凛,立刻用衣袖捂住口鼻,同时身体向床内侧翻滚,尽量减少呼吸。他闭气凝神,听觉放大到极致。
窗外的人极有耐心,烟雾吹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停止。芦管收回,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院外而去,渐渐消失。
沈遂安又等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衣袖,小心地吸入一小口空气。药味很淡,若非他嗅觉敏锐且早有防备,极易中招。这迷药似乎并不烈,目的更像是让人陷入昏睡,而非完全失去意识。
是谁?戎叙的又一次试探?还是……那个两次传递信息的神秘人?用这种方式,是想做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窗边,透过那被濡湿的小孔向外窥视。月色下,院落空无一人,只有竹影摇曳。
就在他准备退回床边时,眼角余光瞥见对面书房的方向,似乎有微弱的光亮一闪而逝,很快又隐没在黑暗中。
书房?戎叙早已离去,谁会在里面?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调虎离山?或者,这才是那迷烟的真正目的?让他昏睡,以便有人能潜入书房,或进行其他动作?
沈遂安不再犹豫。他轻轻推开窗户,身形灵巧地翻了出去。左臂的伤限制了他的动作,但他尽量利用右臂和身体平衡,贴着墙根的阴影,如同鬼魅般向书房潜去。
书房小院静悄悄的,守夜的下人似乎也被刻意支开或解决了。他绕到书房侧面,那里有一扇用于通风的高窗,窗棂有些松动,是他白日暗中观察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窗棂推开一条缝隙,向内望去。
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主位的窗纸,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一道黑影,正伏在戎叙白日处理公务的主案前,动作极快地在抽屉和卷宗间翻找着什么。
那身影并非戎叙,更显瘦小灵活。
果然有人!
沈遂安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看到那黑影从抽屉里取出一叠信件模样的东西,快速翻阅,又抽出其中一两封塞入怀中,将其余的恢复原状。接着,黑影又移动到书架前,在某个特定位置摸索着。
就在这时,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低语:“……确认睡死了?”
“嗯,药量足够,不到天明醒不来。”
是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赫然是负责给他换药的严松!
沈遂安浑身冰寒。
严松也参与了?那这潜入者是敌是友?
屋内的黑影显然也听到了动静,动作一顿,迅速将手中之物塞回原处,身形一闪,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向书房另一侧的窗户,推开,翻身而出,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同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严松和另一个黑衣护卫模样的身影闪了进来。他们手中拿着小巧的灯笼,光线被遮得极暗,快速在书房内扫视一圈。
“没人?”护卫低声道。
严松眉头紧锁,走到主案前,仔细检查了抽屉和桌面,又看了看书架。“东西被动过,但没少什么。”他声音低沉,“看来有人比我们快了一步。”
“会不会是……那边的人?”护卫猜测。
“不确定。”严松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先撤,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迅速退出书房,小心地带上门。
沈遂安贴在窗外阴影里,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今夜之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严松是戎叙的心腹,却深夜带人潜入书房,似乎在寻找什么,而另有一拨人也盯上了这里。戎知道吗?这到底是哪一方设的局?
他不敢久留,沿着原路返回自己的小屋。窗下的迷烟痕迹仍在,屋内一切如常,仿佛他只是起夜了一趟。
重新躺回床上,沈遂安毫无睡意。
书房的第一夜,就如此惊心动魄。这戎家大宅,果然步步杀机,人人各怀鬼胎。而他自己,似乎无意中撞破了某个秘密的一角。
那个潜入的黑影,严松的异常,还有账册上那个标记……这些碎片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握紧了枕下的碎瓷片,冰冷的触感让
他保持清醒。
看来,在这书房里,他不仅要应对戎叙莫测的心思,还要在这暗流汹涌的诡谲局面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路,以及…真相的线索。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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