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手甩上窗扇,怀里的木匣随意搁在了饭桌上,随即看向面色发白的弟弟:“不必担心,不是我的血。”
小善子眼疾手快递上热帕子,薄涂蔹伸手接过擦了擦,自己个舀了一碗粥“嚯,真难吃,这羊肉膻的打鼻子。”执起青瓷碗,仰颈一饮而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不能浪费。今儿这粥谁煮的啊。”
“回殿下,”小善子躬身道,“今日是春花姑娘掌勺。春雨姑娘被尚仪局借去教习新入宫的丫头们礼仪了。”
“怪不得难吃。”薄涂蔹打了个哈欠,衣料上的血迹已凝成紫黑色。
薄涂荼接过她手中的空碗“皇姐去歇歇吧,小善子备水,叫春花伺候殿下更衣。”
薄涂蔹抬眸,看着弟弟忙前忙后的身影,掏出了一本书:“小荼儿就不好奇,姐姐这一夜都去折腾什么了?”
薄涂荼一把扣住薄涂蔹翻书的手腕:“我的祖宗!”声音都变了调,“这一身血还不够唬人的?”不由分说将人往屏风后拽,“春花!速来给殿下验伤!”
屏风后水声淅沥,混着薄涂蔹不满的抱怨:“小兔崽子反了你了…”却还是被春花按进浴桶。待更衣完毕,春花福身禀报:“侯爷安心,殿下连道油皮都没破,奴婢去煮碗安神茶来。”
薄涂蔹换好素白中衣从屏风后转出,发梢还滴着水:“早说了不是我的血。”她屈指弹在弟弟额头上,“非要折腾这一遭才安心?”
薄涂荼垂眸:“皇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世间就剩你我相依为命了。”
薄涂蔹的手一滞,随即用力将弟弟的头按在自己肩头:“傻话。”她衣襟上沉水香的清冽中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姐姐在这儿呢,就算天塌下来,”指尖轻轻划过他束发的玉冠,“也有弟弟先替我顶着。”
薄涂荼正要点头,却见皇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她捧起案上的木匣,声音沉肃:“德全查到,父皇临终前密令将一物随葬,我很好奇是什么物件。”她掀开盖子,“三十六年勤政,万民伞下积的功德全是为了这一捧丹药。”
匣盖掀开的刹那,整间屋子陡然盈满草木初生的清气。薄涂荼瞳孔骤缩,匣中锦缎上静静躺着一枚丹药,丹纹如活物般流转让人捉摸不透,竟是由最纯粹原始属灵力凝成。“这是?太初混元丹?”
薄涂蔹指尖轻点木匣:“你认识?”
薄涂荼凝视丹药,“书楼未烧毁前有记载,”他指尖悬在丹丸上方,灵力微颤,“虽只读过文字记述,但这世间,从未有过如此亲近我的灵气。”那丹药突然泛起莹润青光,竟与他周身灵力产生微妙共鸣,如久别重逢般相互牵引。
薄涂蔹倏然合上木匣,指尖在匣面雕纹上轻轻摩挲,似在斟酌言辞。她缓缓落座于紫檀圈椅,凤眸微垂。
“小荼。”她轻唤一声,嗓音低沉,似含千钧之重。
少年抬眸,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屏息。
薄涂蔹朱唇微启,却又闭阖,终是轻叹一声:“这一夜,我观遍了太庙密阁的壁画,又比照这匣上纹样…”她指尖轻点木匣,“若我所猜不错,每三百载,必有气运之子以身补天。”她抬眼,眸光如刃,“而这一劫,就在两年之后。”
薄涂荼身形微震,看不出来太多震惊。
“父皇…曾与上界有所交易,这匣太初混元丹,便是为你而求。”她顿了顿,“德全传回的消息太过模糊,但我大抵能拼凑出真相,父皇是想以这丹丸,连同他的遗骨…替你应劫。”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昧。
“再看那对兄妹对你的态度…”她冷笑一声,“他们不杀你我,而是要你心甘情愿献祭。”她眸光锐利如剑,“抽你气运,留你玉窍,再日日以灵力温养…不过是为了养肥待宰的羔羊。”
她将木匣推向薄涂荼:“这丹丸暂且收好,莫要服用。”
薄涂荼接过木匣,指尖微凉。
薄涂蔹起身,广袖垂落,低声道:“我总觉得……单凭一捧丹丸,一副遗骨,未必能补得了这天。”
她回眸,目光落在弟弟脸上:“纵是整副都是玉骨…可要补天,真的够么?”
薄涂荼低头抿嘴笑了笑“纵使补天我也是愿意的,受万民供养二十一载,若天倾之时能换得苍生活命,倒也不算辜负。”
薄涂蔹掌心重重落在他肩头:“痴儿!”她喉间发紧,“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两年光景皇姐……”
“皇姐既说我是补天玉,”少年截住她的话头,广袖轻扬时带起沉水香雾,“那便是天命已定。”他忽而执起阿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笑意澄明如月,“不如趁此残年,替姐姐再做些事。”
薄涂蔹闻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最恨这般认命的话,与其给了希望又徒增绝望,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缄口不言。
她在心底细细盘算:上界之人,岂是凡俗帝王能轻易接触的?现世人们虽借着修真界封印松动时窃得几份传承,也不过是些山医命卜相。那些微末灵力,至多让人多活个十年八载。历代先帝哪个不是耗尽心血寻求长生?最后不过化作史书上一句“崩于某某殿”。
更可笑的是,那些传承者输送过来的灵力,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住,就像往竹篮里倒水,终究是一场空。
“皇姐?”薄涂荼见她出神,轻声唤道。
薄涂蔹猛然回神,她忽的攥住弟弟的手腕:“上界能与父皇做交易,本宫亦能。”
薄涂荼听完这一句话,未显惊惶,反倒蹙眉望向自家皇姐,她眼底血丝密布,眼下青影浓重,攥着木匣的指节已然发白。
“皇姐…”他忽然伸手覆上薄涂蔹冰凉的手背,“您多久未安睡了?”
薄涂蔹一怔,这才惊觉自己呼吸急促,太阳穴突突直跳。
薄涂荼叹气,取来温着的安神茶:“补天之事从长计议。”他强硬地将茶盏塞进姐姐手中,“长姐若先垮了,我才是真没活路。”
薄涂蔹垂眸,看着茶面上摇晃的涟漪。良久,她仰颈饮尽,将空盏重重搁在案上“快让春雨回来,春花去当教习姑姑吧。”随即便回了内殿安寝。
月华如水,悄然漫过雕花窗棂。薄涂蔹自锦榻起身,春雨捧着铜盆近前伺候。温热帕子拭过指尖时,偏殿传来断续琵琶声,弦音涩滞,似心绪难平。
薄涂蔹行至紫檀书架前,指尖掠过那些装帧华贵的新册,后摸到一处暗格。机关轻响,取出几本残破竹简,仔细翻阅。
春雨多掌了两盏灯“殿下夜深了,仔细眼睛。”
薄涂蔹未应,眸光仍凝在简片上那行“魂归太虚”的残字上。
春雨会意,又取来件浅紫色云纹披风轻轻搭在她肩头。
窗外忽有夜风穿堂,吹得灯火摇曳,薄涂蔹将简片收入书中,十指深深插入发间,“难解……”
春雨跪坐于青玉案前,素手执银匙拨弄着红泥炉上的白茶。茶烟袅袅间,她温声道:“殿下若觉难解,不妨暂且搁下。奴婢在膳房时,若是记不起某道菜谱,便索性换道新菜式。”
薄涂蔹闻言抬眸,见侍女低眉顺目间,茶盏中一片嫩芽正徐徐舒展。忽觉心头郁结似也随着这茶芽,在氤氲水汽中缓缓化开“是啊,换道菜谱,看看薄涂荼睡了没,没睡把他喊过来。”
不多时,殿外传来清浅的叩门声。
“皇姐寻我?”薄涂荼披着外衣立在门外。
薄涂蔹慵懒地招了招手。薄涂荼疑惑走近,她忽而抬手捏住他的耳垂,指尖触到一片异样的坚硬,那皮肉之下,骨骼已隐隐显出玉质光泽。
薄涂荼慌忙捂住耳朵,:“皇…皇姐,我自幼耳朵便这般硬…”
薄涂蔹凝视着弟弟躲闪的目光,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傻弟弟,连说谎都不会。
“何时开始的?”她声音很轻。
“八岁。”薄涂荼垂下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薄涂蔹异常平静:“早知自己是补天玉?”
薄涂荼缓缓落座,广袖拂过案几,点了点头。
“为何不告诉皇姐?”
少年望向窗外那轮孤月,清辉落在他如玉的侧颜上:“自记事起便知晓。气运系我身,亦系国运。”他抬起手,月光透过的指缝,“伴随祥瑞而生的,是这日渐玉化的身躯。”
他收回目光,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推演过数次卦象,结局皆是我以身补天;翻遍书楼典籍,寻不到半分转圜之机。”唇角扬起一个破碎的笑,“这般绝望,何必说与你们听?”
“难受吗?玉化。”薄涂蔹看着弟弟发白的手腕。
薄涂荼摇了摇头,唇角仍噙着那抹惯常的温润笑意:“玉化的只是骨头。”他顿了顿,忽然眨了眨眼,语气轻快得近乎玩笑,“其实没什么感觉,就是偶尔担心自己哪天不小心,‘啪’地一声就碎了。”
薄涂蔹喉间忽地泛起一阵苦涩,像是咽下了整碗煎得浓稠的黄连汤。那苦味顺着血脉游走,一寸寸浸透五脏六腑,最终化作眼底一片灼热的潮意。
她垂眸看着弟弟的指节,忽想有一年上元节,这双手还温热,为她扎过一盏兔儿灯。
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背,“春雨那丫头倒是给了我些新念头。”声音低而缓,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皇姐这些年,算无遗策的事做得不少,为了分割世家大族,让姒稔拿兵权,引姒稷在围猎场上救下你,就连姒稚我都骗他生母另有其人。但唯独你这一桩让皇姐有些头疼。”
她垂眸思索片刻“无妨,德全那边既已查无可查,便让镖局另辟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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