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看见了远处的床幔上，挂好的香囊正垂着长长的流苏，被风一吹就晃荡起来，万聊息意识到自己正横坐在沈微的腿上，这是个抱孩子的姿势。
她轻轻动了动，沈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万聊息从他的肩膀处转过头，一豆小而微的灯火下是一卷长长的纸，纸面的笔墨未干。
她许久没有再动，沈微以为她还困着，就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了了……”
万聊息倦怠地应了，手指隔空点了一下桌面，桌面上出现了一盏描金芙蓉的琉璃灯来，那琉璃灯一来，就现出了别样的柔亮，亮的时候就让上面的芙蓉更亮眼，像是活过来。
“这个不伤眼睛。”万聊息道，“你先用着吧。”
沈微看了一会儿，也很喜欢，他好这些华美孤独，总觉得有几分琢磨不透的巧。
万聊息从他怀里下来，走到门口，这是万聊息到白茫城第一次见到明亮的月亮，她的灵识探出去，顺着芦苇荡的河流攀到月亮崖的树上，看到了那一棵桃花树，摧枯拉朽的风雨没有叫它折断，反而焕然一新。
沈微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她扶着门框，月光向她倾洒而来，她宁静地立在那里，如同好久好久之前就站在那里，平静地注视人间。
他心里也生出了一股绵延的宁静。
万聊息道：“我看见了月亮崖上的桃树。”
“嗯。”沈微也道，“它折断了吗？”
“没有。”万聊息似乎有些开心，“它长得很好。”
万聊息过来，拿起桌子上摘下来的桃枝，“要不要看桃花开？”
她约莫是睡得满足了，这会儿说话的时候总是跳跃的，雨珠打荷叶一样的跳跃，眸子里也亮，使得沈微想起了小时候城中巷口的糖，甜津津，甜的人不知所措。
“它不是不会开花吗？”沈微踌躇道。
“它会的。”万聊息笑道，她的手里似乎有着无数的生机，拂过桃枝的时候，桃枝缓慢地舒展着叶片。
明明见不到的盛开场景，倒是让沈微见到了，花苞在枝丫生长出来，从绿到粉，不过瞬息之间，花苞一点点绽开，花瓣娇嫩，只有薄薄一层，嫩黄色的花蕊伸展出来。
“这是什么法术？”沈微脸上带着鲜明的笑意和好奇，书上没有记载过催促生机的法术，所有人都知道关于生死的法术只有天道才会。
“我也不知道。”万聊息坐在他的旁边，“就是会了，没有道理。”
万聊息将花枝递给他，沈微接过去，珍惜地拿在手里，突然想到了在月亮崖边的两个人，她们也摘了桃枝，“这桃枝不会开花，那……那两个人拿了也没用，又何必千辛万苦来找？”
万聊息道：“她们不会让花开，我会啊。她们可以来找我。”
沈微突然领会她的意思，那两个人不会，万聊息也没在她们面前藏着，她们也认出她了。若真是非需要不可了，肯定会来找她。
到时候，万聊息想要问什么都可以。
沈微看着她，道：“万一不来呢？”
“那就不来。”万聊息用剩下的桃枝点了点沈微的眉心，“我种下了这个因，至于果，就让她自己去选择吧。万事报以随心，就不会让人那么伤心了。”
她不是固执的人，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人，能接受春夏秋冬，万物生长。
突然，万聊息的目光凌厉地望向东方，沈微将怀里的桃花放到芥子里，站起来，“杀气相撞，打起来了。”
“嗯。”万聊息眯了眯眼，“城中出手，视人命如草芥。”
万聊息转身，将要走了，反手过来，抓住沈微的袖子，将人一起带走。
沈微原本是要开口叫万聊息带他一起的，因为万聊息总是把他忘了，这次倒是主动把他带上了，他有些宽慰地想，他也不算没用嘛。
待两人来到了屋顶，沈微没站稳，万聊息手快地扶着了他一下，目光落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两个人已经打起来了，胶着，难舍难分。
其中一方是下了死手的，至于另一方则是有所保留。
万聊息悄无声息地设下了结界，认出了另一边的人，“是无上宗的人。”
无上宗只收天赋异禀的弟子，这些年才出了名声，可奈何人实在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无上宗还有一个最出名的是，很多弟子都早亡，不知缘由。
曾经知融还缠着她师兄卜算过，说是修行激进，不悟不参，路至高处，无心无情。
“与他交手的是那只猴妖。”沈微道，“他们怎么会？总不能是遇上了？”
万聊息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屋檐下的女子身上，是俞妙琼。
俞妙琼也看见她了，欲要上前，却一次次被挡回去，或许是想绕过来，就沿着院子跑，却有一鞭子抽了过去！
“俞姑娘！”
“俞妙琼！”
俞妙琼错愕地回过头，睁大眼睛，那鞭子凌厉地抽过来，她向后一倒下，躲过了最有力的那一下，可鞭子的尾势已经收不回去。
她闭上眼，心中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俞妙琼睁开眼睛，看见她的面前挡着万聊息，她的背影很修长，恍若人间仙鹤，却凌厉的叫人害怕。
她握着鞭子尾梢，向前一抽，那鞭子就被硬生生抽到了她的手里，她丢下鞭子。
四下都静了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是侯素，他手里的鞭子已经没了，他也没有能力敢到那女子的眼前去抢，尚且留得命再说。
他的目光掠过后面的俞妙琼，俞妙琼却没有看他，爬起来，一把抓住了万聊息的胳膊，颤抖地喊：“万姑娘。”
他转过头，离开了院子。
那方的人也受了伤，到底认出了万聊息，行礼道：“无上宗逢君，见过万掌门。”
万聊息没见过他，道：“你怎么和这妖怪交手？”
逢君愣了，面露难色，目光落在一边的俞妙琼身上，俞妙琼靠了靠万聊息，他道：“弟子也不知，他一上来就发难。”
“你们做什么了？引的他发难。”沈微道，他观察的细，这一妖一人的目光都在一边的俞妙琼身上，说没有奇怪，都是唬鬼的。
逢君又不说话了，像是被人剪了舌头，低下头当个死物。
“哼。”沈微道，“那我们便去问俞姑娘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尾挑起，黑的惊人的丹凤眼垂着，将逢君从头到尾藐了一遍，声音也冷，拿捏着度，轻飘飘的威胁，像一把锐利漂亮的刀。
万聊息没有说话，俞妙琼轻声道：“万姑娘，我与你说。”
逢君看向她，她却看万聊息，拉着万聊息的手臂，“仙君除妖的途中，被妖怪所伤。我上山采药的时候救了仙君，那时候尚未收拾好，就将仙君安置在此处。”
“今天想着，雨停了就来看看。谁知道，我们相处的时候，那只妖闯了进来，与仙君打在了一处。”
万聊息伸手，那地上的鞭子到了她的手里，她将鞭子一圈圈折起来，“你与猴妖有何渊源？”
俞妙琼的面上突然现出了隐隐的愤恨之色，她道：“他们在时，就搅的人不得安宁。我小时候芦苇荡中拜山神，无意中遇见了他，向他喂了点东西，他居然拽了我的头发，我那时候恼怒。就不再去了，他却非要报恩于我，夜夜闯入家中，害我生了一场病。”
“如此这样，恩也成了仇，更何况我救他，也不是为了他的恩情。”
“就因为这个？”沈微道。
“就因为这个。”俞妙琼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那山里未经教化的猴子就是这样，总是叫人讨厌。”
万聊息拍了拍俞妙琼的手，走向逢君，“你既然伤好了，还不回去？”
“你们在院子中打斗，不想着支个结界，也不想着去远些，万一伤着城中人了，你当如何？且不说远了，俞妙琼一个凡人，你们万一伤着她了，你又当如何？”
“修炼是这样的修法吗？”
逢君半跪下来向万聊息要罚，万聊息道：“我无权罚你，但是我会向你门中长辈说清此事，至于怎么罚，这是你门中的事情。”
俞妙琼已经找回了摔在地上的伞，拍干净灰尘抱在怀里。那边的逢君却道：“我还有一事，想要完成。求万掌门宽限些时日。”
万聊息用法术将俞妙琼的衣裳弄干净，“什么？”
“那猴妖性子暴戾，与其留在这里祸害一方，不如弟子将他抓了。”逢君道：“弟子已经将他打伤，必能一举抓住他。”
天上只剩下一轮明月，辽阔的像是一片湖泊，耳边还有秋蝉拖着嗓子叫，摇摇欲坠，接不住下一口气，似乎叫完这一晚，就会死去。
“万姑娘是仙君呀。”俞妙琼道，“好生厉害。”
“后天，你们去捉住他，就要走了吗？”
万聊息只带了沈微和俞妙琼回到芦苇房子，“嗯。你的菜已经活过来了。”
俞妙琼道：“我知道。”
在几人即将进入各自的屋子的时候，俞妙秋突然转过头来，对万聊息说，“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你有难处，可以和我说。”万聊息隔空点亮了她屋子里的灯，转身进了房间，“天黑，莫要摔倒了。”
俞妙琼久久站在门边，过了许久，轻笑了一下，回了房间。
深夜，万聊息翻入沈微的房间，沈微听到动静，习以为常地抬起头。
万聊息看他正在调息修炼，问：“怎么不睡觉？”
人一旦修仙，最先放弃的就是五谷杂粮和睡觉，就连往常吃的都只是吃个味儿，变作浊气随着修炼消失殆尽。
更何况睡觉。
沈微以前也不睡觉，后面遇见了万聊息才睡觉，“睡不着。掌……？”
万聊息轻飘飘地看过来，舌尖上的字转了一圈，沈微道：“你呢，了了？”
“我觉得那个无上宗弟子和猴妖对俞妙琼不是一般的报答恩情。”万聊息说不上来，但是能肯定。
“是喜欢。”沈微道。
万聊息望过来，沈微有些脸热，撇过脸，他一次替困倦的万聊息梳头，一抬头，冷不丁在镜中看见的眼神，也是跟他们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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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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