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天气多么晴朗,一走进墓园的大门,周围立刻变得阴冷寒凉。那几座小办公楼投下的阴影,就像一片湿润的玻璃罩,将明亮的阳光隔绝在外。
孟至坐在墓园的凉亭里,看着眼前来往的人。亭外绿树环绕,色调苍翠浓郁,十分森然。几只仙鹤雕塑单腿立在草丛里,象征逝者驾鹤西去,已登极乐,在她看来这雕塑款式比较一般,不太庄重。
姥姥的葬礼已经结束,骨灰也捡入盒中,安置在一排排格子柜中的某一间里。带着他们从头到尾跑流程的丧葬师傅,此刻正忙着从他的斜挎兜里掏出一瓶白酒,倒在每个人的手上,大家胡乱搓了一把,既是民俗传统步骤,又算是酒精消毒。接着是分饼干,每人一片太平牌苏打饼。最后,孟至被分配了一根布条,在师傅的指点下挂到树枝上,一切都结束了。
孟至对这位中年矮胖男子表示感谢:“谢谢了,大哥,要是没你帮着跑,我们自己真晕头转向。”姥姥最后几年住在本地一家大型养老产业园里,一室户套间,园区自带医院。近几个月姥姥一直住院,某日凌晨两点,医护人员发现老人过世。这位丧葬师傅,就是养老院那边协助联系的,夜里出车过来,开具证明,起灵装车,运至墓园,办理冷藏手续,开光祝祷,一直到今天出殡,每个环节都是师傅一手帮办的。
那师傅摆着手,庄严地说:“这就是我们丧葬工作者的职责。”说完,还微微闭眼点头。在他身后,到场的几位亲戚朋友还在拉拉扯扯,喧嚣不已。其实主要是孟至的二姨姥在哀哀痛哭,她一人顶替至少五个人的角色,一会儿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一会儿又强烈暗示孟至的母亲忙于工作,没有亲手照料老人。其余几双手拉着二姨姥,一片劝慰声互相重叠。
刘校长升为重点中学的一把手以后,日程排得密不透风,今天出席告别仪式时,手机还不停地响铃。她费了半天口舌,跟自己二姨解释,语调激昂,铿锵顿挫,如同对全校职工训话。但双方鸡同鸭讲,局势十分焦灼,本就焦头烂额的刘校长益发力不从心。
孟至走上前去,挎着二姨姥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姨姥啊,你看我姥姥走之前重症好几个月,太遭罪了,走了是解脱了。我妈尽力了,咱们没啥遗憾。你看我妈平时工作忙,自己身体也不好,浑身上下哪个器官都带点毛病。”
她身后一个朴素沉默大爷用凝重的口吻说:“是呢,我也常说,人家嘎腰子都不嘎这样的。”
孟至对刘校长一扬头:“妈,你回去忙吧。”
二姨姥家的表姐身穿一套银行制服,眼睛已经哭肿,半拖半架地把二姨姥请走了。丧葬师傅适时地过来对刘校长说:“大姐,你该忙啥忙啥。”他又看了看孟至身后的朴素沉默大爷,用一种温柔而深沉的语气说:“这位是大姐的司机啊?快送大姐回单位去吧。”
朴素大爷搓着手,谦卑地说:“也不全是,我是她爱人,孩子她爸。”
“……”师傅立刻改口,“大姐夫啊。”
孟至低声对老孟说:“爸,你送我妈回学校吧,我留下收尾。”老孟便虚扶着刘校长的胳膊走了,一路上还低声宽慰她说,人家老姐俩的相处时间,比你跟妈相处时间都长,二姨难受是正常的,别往心里去……
把所有人打发走以后,孟至又在墓园坐了一会儿。八月中旬,立秋已过,黑土地进入秋天,夜里要盖棉被睡觉,和南方截然不同。几天前,她还在珠三角扮演职场精英形象,接到家里的电话后,当天飞回老家,一身标签好像都留在了云层中。她的名字是姥姥起的,取的是“一梦至长安”的寓意,又象征着虽远必至,意蕴无穷。
如今祖父母辈四个老人都不在了。孟至想起小时候姥爷对她说,老一辈去世了,父母头顶上就没人了,就像一棵白菜,外面的老白菜帮剥落,露出里面的芯。
她觉得鼻子发酸,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掏出手机给团队长发了一条消息,说自己准备辞职回老家。接下来会先休年假。
孟至在珠三角念的大学,毕业后进了当地一家外资寿险,干了几年保险销售。起初她拿着团队分给她的孤儿单,后来出入各种沙龙活动招揽新客,还凭借校友会拓展交际圈,逐渐干得风生水起。她有一头茂密的长发,染成深酒红色,烫过之后反复修剪了几次,波浪卷弧度自然,非常舒展。每次她去总部职场时,总会到工区转一圈,带着懒洋洋的迷人微笑,跟内勤同事闲聊几句,这一头红色卷发是她的经典标志,离很远就能看到。
大家看见远处漂浮着一头红发时,不但不会躲闪,反而喜欢凑过来聊天。孟至虽然做销售,但从不主动催同事买保险。别人向她咨询,她就用大白话如实解释合同条款和利益演示,别人不问,她也不会拐弯抹角地提。有时听说谁有麻烦事,她还会顺手帮点小忙。另一个销售也偶尔去内勤区晃悠,这人作风奔放,过于热情,有时人家还在开会,她就把人抓走了,说要给人介绍对象,把周围一圈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孟至见不贤而内自省,此后言行举止更加注重分寸,不少内勤同事愿意给她介绍生意。
现在回到老家谋生,寿险销售不能异地展业,珠三角的客户资源和校友资源约等于作废。孟至又不想靠着家里的人脉卖保险,本职工作只能暂时搁浅。她需要先找一份工作,最好能立刻入职,岗位职责不重要,主要为了融入本地环境。从十八岁离家到现在,老家竟已没有任何朋友和人脉。不过她生来胆大,认为事在人为,可以先找个过渡职业,不耽误日后发财。左看右看,孟至看中了丧葬师傅的背影。
她走上前去,拍了拍师傅的肩膀:“哥,我想打听一下,你还招助理不?”
这大哥往后一仰:“我这就是个体户,要啥助理?再说我有个合伙人,就是开车运送遗体的那个司机,他是我小舅子。”
孟至继续说:“我看你忙起来要同时跑好几家的手续,不知缺不缺帮手?要不我来你这儿实习吧。”
“咋的,偶像练习生啊?”师傅挠了两下头,看了一眼孟至,“你这丫头,长得还挺俊,愿意在火葬场里跑?”
孟至动之以理:“师傅,你要是哪天忙不过来,可以叫我跑腿,平时我不来。咱们搞个劳务合同就行,按次结算,宁可多交点个税。再不,我直接挂个咸鱼链接,你按次下单。”
师傅显然被这种互不捆绑的合作模式打动了,他今天跑得晕头转向,差点把一家的骨灰交给另一家。他沉吟片刻,说:“去养老院拉逝者,这活得24小时待命,还是我跟我小舅子来吧。”
孟至明白这是怕她跟养老院联系密切,私自截取客源。她主动说:“没问题,还有墓园这边的火化申请,可能也得你们来,我谁都不认识呀。”火化申请要对接墓园的工作人员,这也是一笔人情资源,师傅肯定想握在自己手里。
果然,师傅痛快答应了:“那行,我要是哪天忙不过来,你就帮我在这园区里跑腿,带家属烧衣服,各种开光,联系告别厅,还有等着火化出炉。”孟至一听还是纯白班,和事业单位一个作息,当场就同意了。
老孟的电话打了进来,问孟至今天几点回家。他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地说:“我一会儿开始做饭,你妈得今晚八点半能到家。”那语气就像是女霸总的小娇夫。
孟至想自己静一会儿,就说:“爸,我还是回我自己的公寓住吧。再说我约了换锁师傅,今天下午过来安电子锁。”
老孟似乎欲言又止:“那你回吧。”
孟至搭乘地铁,换两趟线,共计十几站后下车。她走过一片绿树花园,回到自己那套小公寓,一进门差点晕厥,这才明白老孟为何方才语气犹疑。
只见客厅里异彩纷呈,一个硕大的皇冠型长条靠枕横亘在地上,色彩粉嫩,占据了快一面墙的长度。靠枕下面铺着一张阿拉伯还是波斯风格的地毯,红色暗花,图腾复杂,款式老旧。该组合十分另类,土不土洋不洋,就像一铺大炕。
孟至又进卧室看了一眼,里面摆着木头柜子和桌子,都是当年请木匠手打的,个个豁牙漏齿,年纪比孟至还大。她头疼地抽了一口气,知道这又是刘校长的杰作,把她的公寓当成怀旧仓库了。那些歪瓜裂枣的家具让她想起老一辈。回老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流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因为她知道落地后就不能再哭了,还有一堆大事小事等着她处理。现在尘埃落定,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蹲坐在那块地毯上哭了个痛快。
正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时,手机突然进了一条短信,说换锁的方师傅正在来的路上,请客户注意接听电话。接着果然电话来了。
孟至摁下接听键,勉强稳定心神,深呼吸两次,压抑着抽泣。然后她猛然开嗓,声音稳健,中气十足:“喂,师傅,我现在就下来接您。”
想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年轻温润:“你好,我开进小区了,正在跟着导航找你的楼,是十栋吧?”
孟至哭得大脑缺氧,反应迟钝,心想这换锁师傅的声音还挺嫩,不知干活手艺行不行?她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电话大声说:“没事师傅,小区车道是单行的,我下来迎迎你。”
那边却说:“没事,你不用下来接我了,我们加个微信,我开摄像头照一下路线,你看看对不对。”听那意思是非常贴心,不让客户受累下楼。
孟至也没再坚持,一键通过好友申请。视频连线后,孟至的镜头对着地板。那边打开后置摄像头,一辆车的中控台出现在画面中。接着镜头上移,照着车前的路,两边的楼看起来大同小异。孟至辨认了一会儿,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太久没回家,认不出这是哪段路了。”
“没事,那咱们开一下实时位置共享就行了。”
孟至给他开了定位,又等了几分钟,仍旧不见师傅上楼。她拿起钥匙,还是准备出门迎接。出门前,她对着穿衣镜拢了一把头发,镜子里倒映出一个高挑的身影,红眼睛红鼻头与红色长发相映成趣,身上还穿着葬礼服饰,形象十分滑稽。但架不住那张脸还是面容姣好,明丽照人。
她把手臂上的孝子袖章摘下来,往鞋柜上一扔,无精打采地打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东西投下来的阴影,把她整个覆盖了。她疑惑地抬起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异常俊美的年轻男孩,正低头看向她。
孤儿单:原来的保险代理人(销售员)因为离职、转行或其他原因,不再为该保单提供服务后,所留下的、暂时无人服务的有效保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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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风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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