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至头戴一顶黑色渔夫帽,红发在后脖颈盘成一个发髻,藏在帽檐下面。她大步穿过半个墓园,拐进九曲长廊,一路走到凉亭。丧葬师傅从柱子后面冒出来,看了一眼手表,冲她点点头:“到时候了。”
师傅打头,孟至殿后,两人往一座小楼走去。孟至边走边征求意见:“我是管你叫师父还是潘哥?”师傅略加思索,说:“青龙师兄。”
“行,青龙师兄,”孟至爽快地说,“你小舅子是白虎师兄?”问完才想起来,本地顺口溜说左青龙,右白虎,中间夹个二百五。她成二百五了?
青龙师兄说:“我平时的爱好是研究道教,我们都有法号。”
孟至客气地说:“挺好的,做白事行业,有个法号听着让人信服。”
走进小楼,走廊里一片冷色调,孟至觉得浑身直冒凉风。青龙师兄径直走向一间屋子,轻轻敲门,推门而入,里面是几个家属。中央一口棺材,周围装点得花团锦簇。
青龙师兄先走到棺材边,欠身看着里面的逝者,端详半天,长叹一口气,闭眼反复摇头,尽显惋惜之情。然后他直起腰来,沉痛地对家属说:“准备开光吧,一会儿你们跟着我念,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孟至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考虑到自己演技一般,就一直没说话,神色比较严肃。
棺材被抬到地上,青龙师兄示意这户人家的长女跪在棺材旁,自己也跪在她旁边,用一支笔点着逝者身上的各处,同时飞速念道:
开眼光,亮堂堂,穿云破雾望四方。
开鼻光,闻妙香,仙果琼浆任意尝。
开耳光,听八方,仙乐佛音耳边扬。
开嘴光,吃四方,山珍海味肚里装。
……
这家的长女晕头转向地跟着念,偶尔没听清,还让他重复一遍。
孟至在旁边不能拿笔记,只能一句一句硬背下来。孟至姥姥出殡那天也是这么开光的,一套流程下来让人应接不暇,暂时忘记了悲痛。而孟至奶奶当年去世时,没有找白事先生操办,是墓园的工作人员领着老孟念的这套词,当时那小姑娘穿着殡仪馆制服,急吼吼地开完这份光,又奔赴下一处。
开光之后,起棺送去告别厅。孟至自觉地帮着联系主持人,跑前跑后布置花圈。而后青龙师兄独自去递交火化申请,他们这类白事先生的实质是中介,跟窗口的工作人员都认识,墓园会给预留空档,客户排队时间低于平均水平。
过了正午,墓园的人群逐渐稀疏起来。孟至正捧着酒瓶,给几个家属净手,然后又凭借残留的印象,给每个人发饼干。送走最后一个客户之后,青龙师兄向孟至伸出右手,郑重地说:“恭喜试用期通过了。”
孟至跟他握了握手,觉得自己当年卖出去保险都没这么隆重,何况今天这试用期还是不给钱的。青龙师兄娓娓道来,说一直以来自己和小舅子是摆渡人团队,虽然团队一共就两人。还说相信孟至的加入,会为他们带来新的血液。末了,他一拍大腿,提醒孟至尽快上架闲鱼链接。
走出墓园,街上烟雾弥漫,附近小胡同里都是烧纸的地方,纸糊的牛马童子,一把火烧到那边。路边一家挨一家的香火店,门口放着金车银马的样品,在阳光下栩栩如生。孟至走出这一片街区,才摘下渔夫帽,浑身上下拍了一遍灰。她穿着速干面料的灰色长袖T恤和黑色长裤,款式修身,运动风格,一拍就干净,不容易沾灰。
现在是午后三点,她还不想回家,准备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她从裤兜里掏出墨镜带上,一甩头发,坐地铁往市区里去了。
孟至听说有些人内心敏感,每次一去阴冷的墓园,回来必会头疼脑热。但她在墓园呆了大半天,甚至还超度了亡灵,出来以后却走路带风,一点感觉都没有。从前到处跑客户时,她也是凭借这样的强壮身板。她一路看着车窗,窗外广告牌飞速后退,形成科幻般的光束。她在想自己未来到底该做点什么,才能利用好自身的一切条件?接着她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骨架匀称,个高腿长,加上夸张的墨镜和口罩,她又开始想会不会有狗仔尾随拍摄,回去才发现拍错了?
下了地铁,她站在路边看了半天,目光依次扫过各大连锁奶茶店、咖啡店、冷饮店。最后孟至晃悠进一家不起眼的小门脸。门上挂个褪色的牌子,叫做部落格。柜台后面摆着几个瓶瓶罐罐,色彩各异。孟至说要香芋味的,老板娘就打开紫色玻璃罐冲了一杯,还免费赠送五个珍珠,搅拌均匀后用机器塑封杯口。
透明塑料杯里装着浅紫色饮料,五个黑珍珠沉在杯底。孟至插上吸管,猛喝一口,满足地叹息一声。就是这种奶茶粉冲出来的味道,跟学前班时候喝的一样。现在卫生知识普及,她知道这种奶茶不健康,只允许自己每个月喝一次,有时候月底31号喝一次,次日1号喝一次,严格遵守原则。
喝着古早奶茶时,她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放学以后经常跟朋友去学校后街,冬天喝奶茶,夏天吃红豆牛奶冰沙。那些朋友基本都去外地工作了,或者像斯基一样远赴重洋攻读博士学位。她沮丧地想,要是这会儿身边有个朋友多好?还能一起逛逛马路,去听人家拉手风琴和小提琴。
然后才想起开锁的方师傅。昨天方师傅走后,她本来想问问他借到工具没有,结果她忙着把公寓收拾得能住人,又是买菜又是铺床,一下给忙忘了。
孟至坐在街边长椅上,品味着古早奶茶,找到了方师傅的微信号。他的名字叫方铭,头像是一个漫画企鹅,看起来人畜无害。她点开对话框,嗖嗖发出去一条:“你后来跟物业借到工具了吗?”句末加几个笑尿的表情,增加亲和感,拉近心与心的距离。
想不到方铭回得还挺快:“哈哈,没有借到,后来先回公司换了一把电钻,才去的下一家。”
孟至问:“物业没借给你吗?”
那边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没有,他们可能因为不认识我,就没借。其实事情很简单,他们只要借我一把电钻,或者借我一套修电钻的工具就可以了。”
孟至替他打抱不平:“真是的,借一下都不行啊。”
方铭乖巧地说:“没关系,他们可能也是有规定,不能随便借陌生人工具。”
孟至又问:“那你去下一户没迟到吧!”
“还好,我每次约时间都会多留一点空档,作为缓冲。”这方师傅回答得特别认真,就像孟至在面试他。
孟至发了个动画表情,一个奥特曼故作柔弱地抹泪,作为对话的结尾。接着老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让孟至今晚回去吃饭,还说孟至姥姥刚走,她怎么也应该陪陪刘校。
孟至带着凝重的心情,登上一辆开往父母家的公交车。这老车有些年头了,还开得很猛,一路飞驰,东倒西歪,叮咣作响,车身几乎都要散架了。等到下了车,孟至已经晕车,无精打采地进了家门。
刘校长今天回来得早,正在对新近实行地体育考试制度发表意见。老孟把菜一盘一盘端到桌子上,然后施施然落座,还穿着碎花围裙。刘校长宣布开饭,然后一摁开关,音响开始播放她最爱的佛歌大悲咒作为进餐bgm。
一家人默默地吃饭,各自舀自己爱吃的菜。孟至随口说了一句:“现在体育也算成绩啊?幸亏我生得早,我一个俯卧撑都做不了。”
刘校长说:“我能。”接着就突然放下筷子,起身到旁边空地上,做了几个标准俯卧撑。
等她回到餐桌,好像突然注意到孟至的存在,于是像领导一样发问:“你这几天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刚从火葬场回来,当阴阳先生去了。这当然不能说,孟至只能含糊地回答:“跟个朋友一起在外面跑业务,看看能不能做点兼职。”
刘校长面色严肃,追问道:“什么业务?”
孟至想了一下,说:“长者服务。”逝者为大,所以不管多大岁数都是长者,也没说错吧?
刘校长皱起眉毛,但也没再过问,可能以为孟至在做轮椅、拐棍、老年健步鞋之类的。老孟面向刘校长,语气诚恳,音调婉转:“孩子不想靠着家里的关系,你就让她自己干去吧,有谱了自然就跟咱们说了。”
孟至说:“对,我现在还在这个……初创阶段。”
刘校长喝完一碗汤,往后一靠,疲惫地长叹一声。孟至立刻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声叹息一般代表着批斗大会的启动。
果然,刘校长开始讲述孟至的姥姥姥爷当年多么不负责任。她一般先从儿时往事讲起,说自己父母忙着当先进工作者,从来不给自己做饭,自己只能去邻居家吃百家饭,以及其余一百件辛酸小事。接着又用对比的手法,阐述她去小伙伴家里玩的时候,人家爸爸是如何拎着锅追出来给孩子喂饭,她心里是如何羡慕得死去活来。而后是借景抒情,说每次一走到老宅的那条街,就会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
最后她用一句话收尾:“你姥姥姥爷该照顾我的时候,是一点都没伸手照顾,简直拿我当个破烂一样。后来你姥姥进养老院,你二姨姥还嫌我不常去看她,你说我会想去看吗?”
老孟插嘴道:“我常去看她,也一样。先别说了,让孩子吃饭吧。”
孟至已经完全没有胃口了。以前她会直接撂筷子,还会提示刘校长,你也争当先进工作者,没照顾过我。但现在她看着母亲的花白头发,和父亲的地中海秃头,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
刘校长一向认为母女连心,总是把女儿当成倾诉对象,一再重温悲惨故事。但孟至觉得她记事以后的姥姥,跟刘校长口中的姥姥,简直判若两姥。她跟着老孟进了厨房,帮着刷了碗筷,就逃荒一样逃回自己的小公寓去了。
她在厅里那个盗版飞毯上躺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一看手机,才发现方铭原来还回复了一句。他针对孟至发的那个表情包,一丝不苟地说道:“你的表情都很有意思~”
引用出处:
开眼光,亮堂堂,穿云破雾望四方。
开鼻光,闻妙香,仙果琼浆任意尝。
开耳光,听八方,仙乐佛音耳边扬。
开嘴光,吃四方,山珍海味肚里装。
——出自民间祝祷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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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法师见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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