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儿，你觉得那人很熟悉？是怎么个熟悉法？你来皇宫后见过他吗？”
迎红月为贠城倒上一杯茶，两人在坐在床帐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气氛有些凝重。
贠城又回忆了一遍那样的感觉：“或许不一定是皇宫中的人，属下只是觉得似曾相识，有些人看过一眼，就能印象很深……”
迎红月略作思忖，皇宫中又武艺高强之人没什么可好奇的，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会来监视自己？他是谁，有什么目的？
“教主您是担心皇帝有所怀疑，派人来监视吗？”
“担心固然是有，只是我想皇帝还没有发现。若是他派人来，那反而不算什么难事。”
“总而言之，我们还要再小心一些——那个宋吉祥，你觉得他怎么样？”
“属下以为他是为数不多熟悉杨金成的人，把他留在身边也好，既不会被人发现属下的身份，也可以帮我们尽快熟知宫中事务，在与皇后娘娘取得联系前，他对我们很有帮助。”
“我也是这样想……唉，总之这段时间委屈你了城儿，这又是宫女又是太监的，让你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
“属下不委屈的。”贠城抿了一口茶，郑重地说。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他拍去了几分担忧，填上几分安心。
“那属下就先走了，教主也不要担忧，时间不早了，您要早些休息——”
贠城急匆匆的，好像多留一分一秒就要缺少什么的，迎红月先一步起身，让他留在床里，自己一翻身裹着被子睡在了小榻上。
“怎么了？还真把我当皇后了不成？我在野地里睡了不知几十次了，哪有那么娇贵？你前几夜都不曾睡好，今晚就睡这里，听我的。”
“教主——”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可生气了啊！”
贠城不能反抗迎红月的命令，乖乖坐回了床内，小心翼翼地躺下了，隔着一层纱帘，听着他心上人细细的呼吸声。
接下来一连几日，楚衡都不曾前往四清苑，因而四清苑安静的出奇，除了太后又要挑事让皇后去见她，被迎红月以“身体不适、陛下不允”的由头拒绝，无事发生。
时间很快就到了甘高韵携带家人入京的那一天。
*
春日湖面平静，风清岸阔，房舍相接，锦帆依旧。
“父亲，自从前日您看了王爷送来的信就一直惆怅不已……”长子甘麒从船舱中走出，为甘高韵披上了一件裘衣。
“麒儿，你说，我们这样做对吗？”
“儿子以为，君王不贤，然人臣贤能亦是徒劳，陛下执意发兵围剿武林，其意只怕也不仅仅是贪图这功名一笔。”
“是啊，陛下固然好大喜功，不容臣民半分违逆，此次这般下定决心，想来是动了那传闻中前朝秘宝的心思……”
“无稽之谈并非我们要考虑的，父亲，若是不论君臣之道，只问小家之情，陛下那般折辱慧儿，意欲对我甘家斩尽杀绝，若是此时再有犹豫，只怕是慧儿都要对我们心寒了！”
甘高韵想起信中楚衍所说有关女儿甘慧被楚衡羞辱折磨之事，更加悔恨自己当年没能阻止先帝赐婚，一时老泪纵横，只觉无颜面对女儿。
一家人穿着简朴的衣衫回到了昔日门庭若市的甘府，并不引人注目，城中众人很快就得知了消息，甘高韵却避门谢客，身着素衣静静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他已至古稀之年，夫人逝世多年，昏暗的大堂里又阴又冷，甘高韵强撑着，忽然觉得堂外人影珊珊，一下子坐起来，可是除了寒风，再无别物。
他手里还捏着一把小弓箭，那时候他的小慧儿很喜欢骑射，想要和他二哥一起做将军，是他怕她堕马摔伤，狠心告诉她做不成将军，甘高韵怀疑，是否他最开始就错了，他就该让慧儿做一个彪悍些的女孩子。
他浑浑噩噩的，想着夫人想着先帝，想起缠斗不休的楚衡与楚衍，可是就是想不起他的慧儿长什么模样，他觉得害怕，跌跌撞撞走到院中，看到了一个女子站在门廊边掩面啜泣。
甘高韵高喊道：“皇后娘娘——”可是跪下前甘慧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没再下跪，轻轻地叫着女儿的乳名。
“父亲，我是慧儿，我早就不是什么皇后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甘高韵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握着女儿瘦削的手坐到院中落满阳光的石凳上。
看着女儿调养许久却依旧青白的面孔，那一刻，他已下定决心要赶楚衡下台，助楚衍上位，他要重新给女儿幸福。
*
含光殿一场小宴被布置得堪比阖宫家宴，灯火通明照亮半边黑夜，引得无数寂寞的人怨恨着咒骂着被那潺潺礼乐洗涤一番。
迎红月从早上就开始叹气，沉重的头面和麻烦的衣服一件件送来，纵然华贵倾城，她只觉得劳累。
“呜——城儿我好头疼啊，我还记得第一天当教主的时候也是这么累，哪里来得这些规矩，平白给人惹麻烦。”
贠城正了正自己的官帽，一条锦带勾勒出他紧窄的腰身和宽厚的胸膛，鹤在锦云潮海上，点缀着他的衣袂，闻言，他快步走到了她身边。
他有些心疼迎红月，温声说：“教主，您可以等一会儿再穿戴，或者属下为您守着，您再休息一会儿？”
“好吧。”迎红月鼓着腮帮子瘪了瘪嘴，一想到等等要如同那扶桑美姬一般蹑步行走，还要对讨厌的楚衡笑脸相迎，对着卖女儿的甘家人温情脉脉，她只想着多多休息。
真奇怪，自从受伤以来，自己比以往更容易陷入疲累，恐怕如今的自己，还不只是遭受内力不断耗损这一难这么简单。
“啊！皇后娘娘您可真是太美啦，就跟那天上的神仙似的！师父！啊，师父您穿这身衣服一点都不像我们这些太监，您可真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啊！”
宋吉祥进门来看到装扮好的迎红月和贠城和说书一样夸张地赞美不停。
贠城最受不了这种，冷着脸举起双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宋吉祥又感叹了好久，最后被迎红月塞了块点心按在了桌边，三个人默默围成一圈喝茶。
夜里，楚衡身边坐着甘慧，主位之下是甘高韵、甘麒及甘家余下女眷，甘高韵次子甘麟已经奉命前往青州边境，并不在列。
楚衡逸兴遄飞讲述着如何与皇后少年情深，如何得甘家相助稳登皇位，好一出大家安康小家幸福的大戏。
除了他，众人皆是脸上春风含笑，心里冷似悬刀，越发衬托着楚衡的笑得像一个阴狠毒辣的慈祥老嬷嬷。
“自皇后失子病重一年有余，朕夜不能寐，如今皇后身体日渐好转，朕也是十分欣慰。”
“还有半年就快死了，可不你高兴呢……”迎红月趁着楚衡讲话默默吃些好克化的东西，心里只想着要想办法给贠城……还有那个宋吉祥搞到点好吃的。
“朕已拟好诏令，今夜就告喻六宫，皇后移驾凤仪宫昭阳殿，明日晨起众宫妃皆觐见不得有误——”
“小慧，甘相为朕坐镇前朝，你也要和朕同心同德，为朕坐镇后宫，以后朕会信任你，你不要辜负朕。”这一句话是楚衡转身对皇后说的。
“陛下，臣妾一定会的……”
皇后的眼眸里似是有水雾，羽毛扇一样的睫毛轻轻翻动，红唇微昂，楚衡看得有些出神，怜爱地摸了摸她的手，好似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十余年前青春年少的时候。
“你与家人一年未见，今夜便和父亲兄长好好叙旧，朕明日再来找你。”
迎红月感觉到刚吃下肚子的锦鲤水晶糕化作活蹦乱跳的鲤鱼，在自己的肠胃中越起龙门，差点克制不住呕吐出来。
楚衡终于离开找别的女人去了，迎红月让宋吉祥遣送了众宫人，让甘家一行人到偏殿等她。
她遥遥望了望，似乎没有皇后娘娘的身影，有一些失落，贠城却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向后看。
甘慧穿着一身丫鬟的衣服，面色红润，不似前日所见那般忧愁。
“皇后娘娘！姐妹！”
迎红月总算是找到了倾诉对象，抱住了皇后，无奈地“哭诉”着自己在皇宫“受人欺负”。
等到贠城也觉得他的教主描述有些夸张了的时候，迎红月笑了笑，问甘慧：“皇后娘娘，你近日来过得怎么样，住在哪里？”
甘慧向贠城行礼后拉着她坐到殿阶上：“我近日来很好，只是因父亲兄长刚刚回京，为免有人暗中监视，如今阿衍让我住在他府上，略有些烦闷罢了。”
“那就好，”她听到皇后娘娘和楚衍住在了一起，有种母亲般的欣慰，“今日王爷不在，有些事情我还想要请教他，只能再等一些时日了。”
迎红月犹豫片刻，没有把甘慧不能再有孕的事情告诉她，她才刚与心上人团聚，与家人相见，还是等自己把事情查清楚再给她一个交代吧。
两人叙旧片刻，交谈了一些宫中事务，随后由甘慧带迎红月去见自己的父兄。
“这位便是迎红月迎女侠，这位是贠城少侠，就是他那日救了女儿。”
迎红月平日里骄傲嚣张惯了，此时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是落落大方，抱拳见过二人，甘高韵和甘麒正欲拜谢，被她婉拒。
“我知道甘麟兄长正在青州境外谋兵布局——”迎红月缓缓扶起二人，“我和皇后娘娘之间本就是互相帮助，也不必二位大人谢我，反倒是我要请那位兄长对我的虹日玄月教手下留情。”
甘麒明白迎红月的意思，郑重承诺：“女侠请放心，我和父亲早就修书麟儿，他如今虽还未全权握兵，却也一定不会伤害贵教。”
迎红月和贠城都点了点头，向甘麒拜谢。
“少时听得一句话叫‘侠以武犯禁’，我并非什么侠客，但是也向来喜好自由散漫，不守规矩，若是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也请诸位不要见怪！”
甘高韵和甘麒都很欣赏迎红月身上的潇洒豪爽，对于贠城救助自己的女儿也是感激不尽，皆表示赞同。
她略作停顿，继续说：“我和城儿以及虹日玄月教众人所求不过是安居一隅，盼望着朝廷少盯着些我们，我们得一分安宁罢了。”
“二位大人毕竟也是朝中人士，虽然我们都反对当今的楚衡，未来也不免再有冲突，大人为官我等为民，只希望我们合作的这段时间里勠力同心，不要受人挑拨起了嫌隙。”
甘高韵也向迎红月做出承诺：“迎姑娘请放心，您为慧儿在宫中担惊受怕，我们绝不会趁机危害贵教。”
得到了承诺，迎红月点了点头，随即说：“好，多谢二位大人，如今二位大人刚刚回朝，还需暂隐锋芒，待我在后宫立威后，里应外合，也能减少诸多麻烦。”
皇后娘娘领来了一个女子，对迎红月说：“贤妹，这位是荷衣，是我让父亲挑选的可靠之人，她熟悉宫中事务和我家中家务，你大可以信任她，她会在宫中助你一臂之力。”
“见过迎女侠，贠城少侠。”
“今后有劳你了，荷衣。”
“荷衣姑娘。”
与甘高韵甘麒见面之后，临别前甘慧又仔细为迎红月交代了一些宫中事务，叮嘱她不必理会那些嫔妃。
“皇后娘娘？从前她们总欺负您吗？”
“这倒是没有，是我性情软弱，也不想与她们争辩，她们无非就是喜欢借口侍寝来迟后又讽刺我不得陛下宠爱，经年不得子嗣罢了，你不必理会她们。”
“那就是欺负了你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她们明天是不会消停的。”
一旁荷衣轻声说：“姑娘请放心，我会帮助姑娘，绝不让人欺负了你。”甘慧也在一旁点头。
迎红月朗声大笑：“你们就放心吧，我手里可是掌管着千万个拿枪提棒腰间别刀的教众，几个喜欢玩闹的妃子，我怕她们？”
“——正好也为娘娘你报仇，让这些无聊的宫妃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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