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红月趁着楚衡不看自己，用眼刀细细把陈太医绞剐了一遍，却并无慌张之态。
楚衡听到汤梓琳的名字后，眼中的厌恶掩藏不住，不满地问：“她来做什么？让元安进来，她就在外面等着。”
周茂春轻叹了口气，恭敬地向门边退去。
“等等！”
楚衡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扫了陈太医一眼，对迎红月说：“皇后身上还有病气，若是过给公主就不好了，陈太医，你随朕出来。”
迎红月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了书案上的砚台上，只是不见她用力，砚台已然粉碎，她抓起一把握在手心，食指与中指伸出，夹着两块碎石，凝了心神，听着楚衡和贵妃的对话。
贵妃汤梓琳拉着女儿的手焦灼地等待，她威胁太医称皇后有孕，没想到甘慧果然是个蠢货，竟然真的相信了自己有了身孕，还急着告诉陛下邀宠，也好，她今日一定要坐实她假孕欺君，要甘慧至死都留在四清苑里。
楚衡从屋中走出，阴影与阳光在他的脸上各占一半，汤梓琳掩饰着喜悦与急躁恭敬行礼。
楚衡并不理她，只看着一边的公主，慈爱地说：“几日不见，元安生得越发向你母妃了，来，让父王抱抱。”
元安兴奋地跑到楚衡身边，被楚衡亲昵地抱在怀里。
“儿臣参见父皇，儿臣好想父皇啊，儿臣可以看看母后吗？”
楚衡面带笑容把公主放下，摸了摸她的鬓角。
“你母后身体不舒服，过段时间你再来看她吧。”
元安继承了汤梓琳的美貌，虽然年纪不大，却生得粉雕玉琢，眼中尽是懵懂地问：“那，那母后是有了小弟弟吗？元安已经有了妹妹，现在可以有弟弟了吗？”
楚衡没有回答她，只是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抬眼瞥向贵妃汤梓琳，语气依旧温柔，可是眼中的寒光似乎已经要把贵妃生吞活剥。
“元安怎么知道母后要给你生小弟弟呢，母后一直在四清苑，元安来看过母后吗？”
“是母妃告诉我的，母妃说了，母后已经告诉父皇她有小弟弟了，元安很想母后，想来看看母后。”
楚衡大笑，没再同元安讲话，命侍女带她到一边去玩。
汤梓琳跪地多时，身形已经有些不稳，头上的珠钗摇曳不停，可是楚衡不发话，她也不敢抬头，只感觉身边似乎有一个人跪下。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楚衡方才慈爱的语气不见，只剩令人心寒的冷漠。
汤梓琳任不解楚衡的意思，抬头却对上了他威压的视线。
“陛下，臣妾……”
“昨日朕收到密函，说是你兄长去年攻打北蛮时曾在军中侮辱朕，说朕不懂兵法，说朕刚愎自用——。”
楚衡压低声音：“今日你就在这里恣意生事，你们汤家是真不把朕放在眼里，是朕给你们荣宠太多，让你们一个个都忘了自己是谁吗？”
汤梓琳吓得面色惨白，连忙求饶，楚衡怒吼让她闭嘴，随即又问陈太医：“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给朕说清楚了，皇后她是否有孕？”
迎红月在屋中听得仔细，不禁疑心这皇帝为何又忽然这般信任皇后了。
一边是天子之怒，一边是自己的家人，陈太医欲哭无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楚衡大手一挥让人将他拖下去，又看向了汤梓琳。
“从前你就对皇后嫉恨，多次冲撞皇后以下犯上，安给朕宠妾灭妻的罪名——你当朕一点都不知道吗！”
迎红月放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只觉得可笑，这皇帝简直无药可救，他倒是知道皇后娘娘因贵妃受气，可是他不是照样不管不顾。
“朕前日深夜才在四清苑里留宿，第二天未至清晨太后就知晓此事，如今你又买通太医，自己嚣张跑来四清苑意欲揭发皇后假孕欺君，还敢脏了元安的耳朵。”
楚衡上前一步踹倒了汤梓琳，“你当朕是傻子吗？”
迎红月听了楚衡的话一时间凝噎，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贵妃怎么这么蠢？就只有这些吗？她买通太医“费尽心思”就是要指摘皇后假孕争宠？怎么就和自己的想法大相径庭？
周茂春躬身听着楚衡发怒，依旧为贵妃叹气，他自己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事，贵妃却还以为自己使出了什么妙计，枉费汤将军忠心耿耿，屡建奇功只怕汤家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滚回去！今后元安交给太后养在康和殿，元兕暂交给皇贵妃抚养，你就好好闭门思过，皇后一日不出四清苑，你也一步不准出甘泉殿！”
迎红月在门外听着贵妃的哭泣声和祈求声，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可是心里却并不安稳，皇宫中的女人真是可怜，每天算计来算计去的，最后不都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她叹了口气，用手指在面颊上推出一个笑容等着楚衡回来，打算继续装傻，却不想听到了楚衡恍惚着说了一句：“周茂春，你说……朕该告诉皇后吗？”
她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继续听楚衡说话。
“皇后娘娘盼子心切，身子也不见好转，更何况不日甘大人进京，臣以为，或许娘娘还是不知道得好。”
“是啊，”楚衡喃喃道，“她还不知自己不能有孕……”
迎红月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是被人封住了身上大穴，神思震动。
皇后娘娘她不能有孕，她本人不知道吗？怎么会？
她觉得手脚有些冰凉，倒不是她自己害怕什么，只是她忽然想到了，如果是皇后娘娘经历这一切……她要如何面对呢？
楚衡轻叹一口气，重新回到屋内，握住了皇后的手轻轻抚摩。
迎红月笑着坐在他身边，已经是顾不得恶心了，听到他不停说话，眼前却是恍惚的虚影。
“是那太医诊断错了，朕已经将他下发至天牢，不日斩首，你且放心，只要你以后用心侍奉朕，孩子会有的——不日甘相和你哥哥会进京，朕会安排家宴，你……”
她抽回自己的手，点了点头，又听着楚衡说了很多怀念旧情的话，心中觉得可笑，想起一些往事，眼底满是悲凉。
说到底都是利用，男人向来会骗人，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浓情蜜意一时冷若冰霜，都是为了他们自己。
她忽然想起那年母亲横死教中，死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的话：“月儿，你今后可千万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男人都不可信。”
她对楚衡没有感情，或许皇后娘娘也没有，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皇帝明明一点都不爱皇后，似乎也不那么爱贵妃，他又何必装作有情？
她武功至尊高强，生又与母亲一样生得一副艳丽的好容貌，武林中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
那么多人都怕她，那么多人说她貌美，可是只因自己是个女人，自己什么也没做，就成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
若是，她不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女人，若是她不是母亲的女儿，没有当上教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如今她又在做什么呢？
“那位太医也很用心，若是可以，就请陛下给他个机会，饶了他的死罪，让他离开宫中吧……就当是，为我和陛下那孩儿积福。”
“唉，你一贯都是这样善良，也好，朕命人打他二十大板，逐出宫去。”
楚衡走了，屋中的人都走了，她坐在小榻上，只剩她一个人，就连贠城来见她，她也只是点头。
“城儿，你会一直忠心于我，你会骗我吗？”
贠城心中一紧，随即拨开繁荣的衣裙恭敬跪在地上。
“教主，属下曾经向您发誓永远追随您，因而属下为了您做什么都可以，属下为了您可以去死，但是，属下一定不会背叛你。”
迎红月点了点头，她有些后悔问贠城这个问题，他一直对自己很好，自己任性也会包容，从不违逆自己，她这样问，贠城会伤心吗？
贠城不善言辞，说出这些话却没有片刻思索，他抬起头看向迎红月，迎红月忽然笑了出来。
“城儿，你摘了面具后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你，今日才发觉，你真的长大了，和从前的时候不一样了。”
贠城似乎是天生不会笑一样，只是闷着头应和。
迎红月似乎永远都没有烦恼，很快就展露了笑容：“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事情了，皇帝说了要等皇后娘娘的父亲回京，我们还需尽快和皇后娘娘取得联系，另外那个杨金成，我看我们有必要找到他，毕竟我们不熟悉这皇宫中的事务”
贠城却有些担心，他看得出来迎红月有心事，并没有挪动身体，轻轻叫了一声：“教主……”
迎红月知道瞒不住贠城，语气也不再那么欢乐，轻叹了口气道：“城儿，狗皇帝知道皇后娘娘不能有孕却不告诉她……我刚刚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
贠城忽然坚定道：“教主，那样虚伪的人，不值得您想起他！”
*
贠城小时候脸上曾有一处胎记，他又并非是自幼在虹日玄月教中长大的弟子，因而时常受人排挤作弄。
他那时身形瘦小，体虚无力，因幼年不足两颊内陷，面色青紫，就像一个两眼滴溜溜的小耗子，在浑身散发光芒的迎红月面前獐头鼠目，因而他从不敢在她面前抬头。
直到有一天，迎红月给了他一副银制面具，让他遮住自己的脸，他才敢仰视她，和她学读书写字，和她练功习武，后来那胎记早就没了，他也没再摘下那副面具。
那时贠城就想，如果一直这样子就好了。
只可惜迎红月大他四岁，有一天他们在江南游玩地时候遇到了一个喜欢穿黑衣服的道士，他忽然就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教主其实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她会喜欢别人，就像自己喜欢她那样，她不知道这件事，可是自己清清楚楚。
“城儿，母亲不让我接触别的男人，你说我是喜欢他吗？”
贠城没有回答。
那个男人有很多是自己比不得的，他的相貌长在教主心坎上，他谈吐不凡，他潇洒风流，而自己不过是教主捡回来的一个无名的小孩子。
他难过，并不难过自己，只是难过自己识人不清，才让那个男人骗了教主，他用剑刺进教主身体内的刀伤可以愈合，可是教主受到的伤害永远不能愈合。
“利用！妖女！我从始至终都是利用你，今日没能杀了你，是我终身遗憾！”
……
“既然你背叛我，我对你已没有情意，你也不必为自己寻找托词，不过是一个小人罢了。”
……
教主向来超然物外，她说她不在乎，那么贠城也就不在乎。
只是从前他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很多，他第一次恨一个人，真情实感厌恶一个人。
*
“教主，那样虚伪的人，不值得您想起他！”
“您那么信任他，奉他为座上宾，他口口声声称您为妖女，称我圣教为魔教，可是他在教中整整一月余，比那不周寺住持与鸿钧门掌门更加清楚，我们根本不同传言中那般行事凶残无道，他不过是为自己寻找托辞！他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您，想要借您之手夺取大权。”
“属下，”贠城埋首道，“属下只要想到他设计伤害您，想要从您身上牟利……”
迎红月不动声色，心里却涌出一股暖意，笑着对贠城说：“不想他了，一个死人，想起他不过是给我心烦，我们出宫后要好好游玩一阵，免得把这宫里的怨恨都带回教众去！”
她郑重地对贠城说：“城儿，我想好了！要是过两天养好了伤，我们离开这里，我就册封你！册封你做我身边地位最高的大宫女！”
贠城也不知道这地位最高的大宫女意味着什么，教主开心。
迎红月正欲拉贠城坐下，忽然一阵晕眩，贠城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却感觉到手上一阵湿热。
血，他的手心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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