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或是不幸,得做了才知道。
这是杨乐冉的人生信条。
就在刚刚,栏目组长宣布外派工作。
长途颠簸,吃住不好,昌周小国,炮火危险……
全组十几个人,只有她举了手。
“你写过采访提纲吗?可不要给太阳卫视丢脸奥。”
“你居然会昌周语?不会也带南城口音吧哈哈哈哈,笑哭.jpg”
杨乐冉都能猜到,那个群里的酸味能酿醋。
两年,从背地议论,到打明牌,怎么不算一种进步呢?
刚好杨乐冉也讨厌装喜欢。
组长林亦瑶扫了一眼,盯住她举起的手,表情明显一滞,“杨乐冉,你考虑好了再和我说。”
“考虑好了组长。”
林亦瑶被她快语噎住,“……行,散会回去收拾行李,今晚的飞机。”
在太阳卫视实习两年,组内安排她翻译英文资料,将非英母语的名人发言译成中文,枯燥又难度颇高,从没机会参与栏目组的采访和写稿。
平时看着组内记者兴冲冲奔赴采访现场,她都羡慕不已。
不就是自己出国报道,困难再多,总比没机会强。
会议室人群散去,杨乐冉捏了捏放在腿上的黄色笔记本。
-
落地昌周,线人小熊已经等在机场出口。
打过招呼,杨乐冉上了副驾,俩人聊起昌周局势。这次冲突来势汹汹,反对派炮火已经打到政府管辖的居民区。
天下着雨,路上湿漉漉的。
杨乐冉扭头看向窗外,这个城市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低矮平房灰蒙蒙连成片,商店歇业,路上静寂,偶尔有一两幢房屋从中劈开,钢筋裸露在雨里,形状怪异。
镜头里,墙根冒出两个小孩,手拉手贴在墙边,胆怯地瞧着马路这边,又一呲溜蹿回角落里。
杨乐冉视线追随了几秒,才回头。
“人都去哪儿了?”她问。
“出国的,去亲戚家的,躲在家里的,去安置营的……总之,”小熊无奈一笑,“能不待在这里最好。”
“去安置营看看吧。”杨乐冉说。
“杨记者,你才刚到昌西,要不先回酒店休整休整?”
“不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而且好像过去还挺久的……”
杨乐冉抬手看表,“从这里到边境的安置营,不到一个小时,我眯一会儿,辛苦你到了叫我。”
小熊暗想此女不好糊弄。
明明林亦瑶说派过来的是个实习记者,像个高中生,白净气质,性格温和……
倒是也没错。
只是她功课做得好像比他这个线人还充分。
车子停下,眼前出现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孩。
杨乐冉下车,环视一圈,在荒野中找到这处平地,建起几栋小楼,还真是隐蔽。
周边拉着警戒线,上面用昌周语写着:小心危险。
杨乐冉拍了张照,往主楼走去。
刚走到门边,就听到带着乡音的昌周语。人们在看到她的那一刹,说话声渐渐停住了。
她挤出一抹笑,不太自然地站在门边。
这屋子门洞窗洞都裸露着,很大一个开间,水泥墙面灰沉沉的。杨乐冉反应过来,这是一所还没盖好的学校。
屋里的人席地而坐,女人们面色暗淡,低语交谈;男人们沉默不语,默默抽烟。
“你是从昌西市区来的?”近旁一个女人温柔地仰视她。
杨乐冉一惊,女人黑黄皮肤,金色卷发,长裙摇曳,这打扮与周围的艰苦环境格格不入。
“你会中文?”
金发女人笑着点头。
“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杨乐冉,没打招呼就突然拜访,没给你们添麻烦吧?”杨乐冉上下摸索,掏出记者证。
“我们正无聊呢,来和我们聊天吧,我给你倒杯咖啡。”
“不用麻烦了,我不渴。”
见到会说中文的漂亮女人,杨乐冉不由得放松,开始拍摄记录。
“诶……”
伴随童声,镜头里出现几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几个小孩围成一圈,探头探脑打量她。因为太瘦,他们挂在脸上的眼睛,显得尤其地大而黑亮。
“你们好啊。”杨乐冉单膝半跪在地上,笑着打招呼。
小孩们身板一怔,四下跑开,钻进各自母亲怀里,扭头讪讪盯着她。
杨乐冉哭笑不得。
只剩下一个皮肤稍白的小男孩,仍歪着脑袋,孜孜不倦瞧着相机,被汗湿濡的上衣贴着肚皮,圆鼓鼓的。
这好奇小脸,杨乐冉看得心都要化了,把相机放到腿上,让小男孩看得更仔细些。
她从侧兜里摸出两颗巧克力,手心朝上递给他,“巧克力,给你的。”
男孩缩缩手,晃着小脑袋。
杨乐冉哑然一笑,改用昌周语重复,“巧克力,给你的”。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仍旧戒备瞧着她。
“拿着吧,她是好人。”一个低沉男声罩下来。
话刚结束,小鸡啄米一般,男孩抓起方块糖,扭身飞快跑开了。
原来他能听懂汉语啊。
杨乐冉回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对沉静如水的眼睛。
她仰视着,看到那张脸。
和新闻里一样,温和镇静。
他好高,脑袋到门上沿,只剩不多距离。肩膀平直地抵着门边,左手松弛插在西装口袋里,长长一个人立在门下。
“听说来了新的记者。”柯宇哲唇角有微微笑意,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惊奇。
“你好。”
她有点僵。
上一次看见他,是三年前了。
在异国他乡,遇见喜欢了五年的偶像是什么感觉?
她心脏几近跳停。
柯宇哲轻点头,礼貌疏离,转身离开。
杨乐冉下意识站起身,怔怔目送高大身影消失在门边,身后传来爽朗女声,“杨记者,喝杯咖啡吧。”
她定在原地,缓缓转身接过咖啡。
金发女人叫金平安,是安置营的管理人员。
安置营给受战事牵连的普通人提供暂时庇护,整体能容纳一万人左右,提供简单三餐……
杨乐冉和安置营的人们了解情况,脑袋里却是柯宇哲倚在门边的画面。
国内没有他的消息,是因为他人在昌西吗?
她心里雀跃起一簇小火苗。
没过多久,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孩跑过来,跪到她面前,“杨记者,你能帮我找找爸爸妈妈吗?”
“我……”杨乐冉没权利决定报道什么,看着女孩期待的眼神,她握起女孩的手,“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女孩口述,反对派打进城区,连着三天父母都没回家,家附近都找遍了。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安置营,仍是没有找到父母。
她问杨乐冉,能不能做报道,帮她寻找亲人。
她说杨乐冉,是她认识的第一个记者,不对,她尴尬笑了笑,说是她见过的第一个记者。
……
渐渐的,人们的目光投向这边,一张张期待的脸望着她,和妻子儿子走散的,来不及去接父母亲的,和父母走散的小孩……
杨乐冉心脏像被一只手攫住,一紧一紧地呼吸不畅。
她抿了抿唇,“十分抱歉,我不能给你们刊登寻人启事。”
“只是让我们的脸出现一下,我们的亲人会看到的,这样也不行吗?”
“我们可以不说话,照片也可以,他们一定会看新闻的,可以吗?”
“或者给我们带几句话呢?”
……
杨乐冉被声浪围住,只能低头不言。
可以共情采访者,决不能失去理智,她给不了什么承诺。
人群见状,又渐渐失望离开。
“去求柯先生吧,他肯定有办法。”身边一个妇人拍拍女孩。
杨乐冉惊喜:“柯宇哲吗?”
对方点头。
就在一刹那间,她就决定,她要采访柯宇哲。
这个念头跳出来,把杨乐冉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想做独家专访,问问在国内消失的这三年,他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
三年没见,下一次见面,又不知几时了。
机会也许稍纵即逝。
她很快找到金小姐,“我想麻烦问个事,柯先生在吗我想见见他,听说你是这边的负责人。”
“噢,我带你去餐厅碰碰运气吧。”
杨乐冉笑着点头。
跟着金平安往西边小楼走,还没进门,她已经闻到咖啡香气,侧头一看,说是餐厅,其实不过是间教室改造的厨房。
依旧是没刷漆的毛坯房子,长条形桌子,摆着煤气灶和切菜板,五六张实木圆桌,椅子造型简单古朴。
金小姐从门内回头瞧她,“小心,他对记者没什么耐心。”
杨乐冉皱眉不解,只是点头回应。
“杨记者找你。”金平安说完,自顾自去取橱柜里的杯子。
和预想的一样,柯宇哲的确在餐厅,他缓缓嚼着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抬头看向门边,挨着他坐的是一个全身黑的男孩,也瞧了过来。
触到柯宇哲探究的目光,杨乐冉立时心跳加速。
“你们先吃,我不着急。”杨乐冉直直走到桌前,端过一把椅子,规整地坐下。
“一会儿二哥要出门,没空。”那男孩扒拉着碗里的食物,话不友善。
她攥了攥手指,小心开口,“柯先生,我是国内太阳卫视的实习记者——杨乐冉,想给您做一期独家专访,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
柯宇哲很客气,“抱歉,我不接受采访。”
她快速翻开笔记本,将采访提纲放到桌上。
“可不可以先看看我的提纲?在昌西冲突这个节点上,您的善举,应当让大家看到。”
柯宇哲上身微微后撤,靠上椅背,目光带着无形压迫感,“慈善专题?”
“是的,但我认为不止是慈善,也许,对两国人民的友谊而言,哪怕是一点点,也是好的……”
杨乐冉努力维持冷静,话到最后略显底气不足。
话头僵在半空。
柯宇哲语气稍和,“杨记者,我只是个做生意的,不搞慈善,更不关心政治。”
杨乐冉呆呆怔住了,柯宇哲否决自己的慈善公益行为,这样她的准备就完全无用了。
“二哥,咱该走了。”那男孩提醒。
血液都往脸上涌,被采访对象拒绝是很正常的,但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确不好受。
她拼命找争取的理由,“如果不做慈善专题,您能抽空接受采访吗?以企业家的身份……”
沉默代替回答,柯宇哲看起来已经没有耐心了。
黑T男孩站在桌边,冷漠盯着她的脸,像是嘲笑她彻底失败。
空气安静。
“在聊什么?”金平安端来两杯咖啡,“你的,杨记者。”
就在这时。
轰隆一声——
炮弹巨响。
杨乐冉身板一颤,那瞬间,她像从弹簧上一蹦而起,搂着相机往墙边跑,几步缩到窗沿下。
速度太快,整个人摔跪到地面上。
顾不上膝盖擦痛,由墙体掩护,小心起身观察外面的情况。
声音的方向和大小判断,很可能就在安置营周边。
很奇怪。
镜头里,一切竟没什么异样。
她疑惑不解,关了相机,转身的一刹那,屋里爆发出剧烈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郑北和金平安。俩人站在柯宇哲椅子两侧,笑得弯腰。
那男孩捂着肚子,笑容浮夸,“我不行了,哈哈哈,她是不是以为打仗了?”
“刚才那个不是炮响吗?”杨乐冉皱起脸。
金平安憋住笑,解释道:“这里以前被恐怖组织占领过,所以有些地雷没有清理干净,偶尔会响,不过拉了警戒线的。这边是政府管辖区,而且靠近边境,仗是不会打到这里来的,别害怕。”
原来楼下的警戒线是这回事。
杨乐冉点头,挤出一抹尴尬的笑,“了解了,谢谢。”
黑T男孩:“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刚才看到了吗?她钻到墙那边,像一只大老鼠,哈哈哈哈哈太逗了……”
杨乐冉眉心蹙起,脸蹭地红了。
“要不要喝杯咖啡?”
话音落下,笑声骤然止了。
柯宇哲语气沉静,轻轻抹平这段小插曲的窘迫,“金小姐手艺还不错。”
“确实很好。”杨乐冉干笑一下,迈腿走回桌边,才感觉到膝盖的擦痛。
双手捧起陶瓷杯,小心喝了一口。
还很烫,她抿了抿唇,又轻轻放回桌上。
“杨记者虽然还在实习,”柯宇哲端着陶瓷杯子,目光从杯沿上看出来,瞧着她,“但是非常敬业。”
杨乐冉脸一热,分不清到底是恭维话,还是另一种嘲笑。
他似乎知晓她的窘迫,“你算是我的客人,有需要的话,让金小姐陪你,先失陪。”
见柯宇哲起身,杨乐冉飞快地翻开笔记本,掏出一张纸条,两手递过去。
“柯先生,这是我的电话,如果后面改变主意,麻烦联系我。”
他低头瞧了眼手心里的纸条,没说话。
“另外,安置营里很多人和家人走散了,你能帮帮他们吗?”
这下他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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