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在原地，缓缓转身接过咖啡。
金发女人叫金平安，是安置营的管理人员，给杨乐冉简单介绍就去忙了。
安置营给受战事牵连的普通人提供暂时庇护，整体能容纳一万人左右，提供简单三餐……
杨乐冉和人们了解情况，脑袋里却是柯宇哲倚在门边的画面。
国内没有他的消息，是因为他人在昌西吗？
心里跃起一簇小火苗。
从杨乐冉第一次见到柯宇哲，他就是一成不变的得体西装，周身散发着温和谦逊。
唯独一对眼睛像深海漩涡，望不见底，带着蛊惑人心的阅历。
如今那被岁月打磨的黑曜石，更具锋利与沉默。
杨乐冉在这一刻感谢自己外派出国的决定。
因为和他遇见，就是她二十一年生命里的可遇不可求。
没过多久，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孩跑过来，跪到她面前，“杨记者，你能帮我找找爸爸妈妈吗？”
“我……”杨乐冉没权利决定报道什么，看着女孩期待的眼神，她握起女孩的手，“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女孩口述，反对派打进城区，连着三天父母都没回家，家附近都找遍了。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安置营，仍是没有找到父母。
她问杨乐冉，能不能做报道，帮她寻找亲人。
她说杨乐冉，是她认识的第一个记者，不对，她尴尬笑了笑，说是她见过的第一个记者。
……
渐渐的，人们的目光投向这边，一张张期待的脸望着她，和妻子儿子走散的，来不及去接父母亲的，和父母走散的小孩……
杨乐冉心脏像被一只手攫住，一紧一紧地呼吸不畅。
她抿了抿唇，“十分抱歉，我不能给你们刊登寻人启事。”
“只是让我们的脸出现一下，我们的亲人会看到的，这样也不行吗？”
“我们可以不说话，照片也可以，他们一定会看新闻的，可以吗？”
“或者给我们带几句话呢？”
……
杨乐冉被声浪围住，只能低头不言。
可以共情采访者，却不能失去理智，她给不了什么承诺。
人群见状，又渐渐失望离开。
“去求柯先生吧，他肯定有办法。”身边一个妇人拍拍女孩。
杨乐冉惊喜，“柯宇哲吗？”
对方点头。
她莞尔一笑。
就在一刹那间，她就决定，她要采访柯宇哲。
这个念头跳出来，把杨乐冉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想做独家专访，问问在国内消失的这三年，他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
她太好奇了，为什么国内没有记者再报道他的消息。
三年没见，下一次见面，又不知几时了。
机会稍纵即逝。
杨乐冉行动力一直很强。
五分钟后，找到金小姐，“我想麻烦问个事，柯先生在吗我想见见他，听说你是这边的负责人。”
“噢，我带你去餐厅碰碰运气吧。”
杨乐冉笑着点头。
跟着金平安往西边小楼走，还没进门，她已经闻到咖啡香气，侧头一看，说是餐厅，其实不过是间教室改造的厨房。
依旧是没刷漆的毛坯房子，长条形桌子，摆着煤气灶和切菜板，五六张实木圆桌，椅子造型简单古朴。
金小姐从门内回头瞧她，“小心，他对记者没什么耐心。”
杨乐冉皱眉不解，只是点头回应。
“杨记者找你。”金平安说完，自顾自去取橱柜里的杯子。
和预想的一样，柯宇哲的确在餐厅，他缓缓嚼着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抬头看向门边，挨着他坐的是一个全身黑的男孩，也瞧了过来。
触到柯宇哲探究的目光，杨乐冉立时心跳加速。
“你们先吃，我不着急。”杨乐冉直直走到桌前，端过一把椅子，规整地坐下。
“一会儿二哥要出门，没空。”那男孩扒拉着碗里的食物，话不友善。
她攥了攥手指，小心开口，“柯先生，我是国内太阳卫视的实习记者——杨乐冉，想给您做一期独家专访，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
柯宇哲很客气，“抱歉，我不接受采访。”
她快速翻开笔记本，将采访提纲放到桌上。
“可不可以先看看我的提纲？在昌西冲突这个节点上，您的善举，应当让大家看到。”
柯宇哲上身微微后撤，靠上椅背，目光带着无形压迫感，“慈善专题？”
“是的，但我认为不止是慈善，也许，对两国人民的友谊而言，哪怕是一点点，也是好的……”
杨乐冉努力维持冷静，话到最后略显底气不足。
话头僵在半空。
柯宇哲语气稍和，“杨记者，我只是个做生意的，不搞慈善，更不关心政治。”
杨乐冉呆呆怔住了，柯宇哲否决自己的慈善公益行为，这样她的准备就完全无用了。
“二哥，咱该走了。”那男孩提醒。
血液都往脸上涌，被采访对象拒绝是很正常的，但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确不好受。
她拼命找争取的理由，“如果不做慈善专题，您能抽空接受采访吗？以企业家的身份……”
沉默代替回答，柯宇哲看起来已经没有耐心了。
黑T男孩站在桌边，冷漠盯着她的脸，像是嘲笑她彻底失败。
空气安静。
“在聊什么？”金平安端来两杯咖啡，“你的，杨记者。”
就在这时。
轰隆一声——
炮弹巨响。
杨乐冉身板一颤，那瞬间，她像从弹簧上一蹦而起，搂着相机往墙边跑，几步缩到窗沿下。
速度太快，整个人摔跪到地面上。
顾不上膝盖擦痛，由墙体掩护，小心起身观察外面的情况。
声音的方向和大小判断，很可能就在安置营周边。
很奇怪。
镜头里，一切竟没什么异样。
她疑惑不解，关了相机，转身的一刹那，屋里爆发出剧烈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郑北和金平安。俩人站在柯宇哲椅子两侧，笑得弯腰。
那男孩捂着肚子，笑容浮夸，“我不行了，哈哈哈，她是不是以为打仗了？”
“刚才那个不是炮响吗？”杨乐冉皱起脸。
金平安憋住笑，解释道：“这里以前被恐怖组织占领过，所以有些地雷没有清理干净，偶尔会响，不过拉了警戒线的。这边是政府管辖区，而且靠近边境，仗是不会打到这里来的，别害怕。”
原来楼下的警戒线是这回事。
杨乐冉点头，挤出一抹尴尬的笑，“了解了，谢谢。”
黑T男孩：“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刚才看到了吗？她钻到墙那边，像一只大老鼠，哈哈哈哈哈太逗了……”
杨乐冉眉心蹙起，脸蹭地红了。
“要不要喝杯咖啡？”
话音落下，笑声骤然止了。
柯宇哲语气沉静，轻轻抹平这段小插曲的窘迫，“金小姐手艺还不错。”
“确实很好。”杨乐冉干笑一下，小碎步快走回桌边，屈膝坐下才感觉到膝盖的擦痛。
双手捧起陶瓷杯，只喝了一口，又轻轻放回桌上。
“杨记者虽然还在实习，”柯宇哲端着陶瓷杯子，目光从杯沿上看出来，瞧着她，“但是非常敬业。”
杨乐冉脸一热，分不清到底是恭维话，还是另一种嘲笑。
他似乎知晓她的窘迫，“你算是我的客人，有需要的话，让金小姐陪你，先失陪。”
见柯宇哲起身，杨乐冉飞快地翻开笔记本，掏出一张纸条，两手递过去。
“柯先生，这是我的电话，如果后面改变主意，麻烦联系我。”
他低头瞧了眼手心里的纸条，没说话。
“另外，安置营里很多人和家人走散了，你能帮帮他们吗？”
这下他轻轻笑了。
-
“他拒绝你了？！你准备了两年的采访提纲，他看也没看就拒了？！”
“你小点儿声！”杨乐冉捂住手机，朝四周望了望，“他不会嘲笑人的，他人很好，而且他们笑我，也没有恶意。”
杜思思小怒，“杨小冉，你才见过他几次？这么笃定他人好？我追的男明星光进去就五六个，更别说各种奇葩原因塌房的。世风日下，可不敢说谁一定怎么样……”
“可能采访提纲还是没写好吧……但我一点儿都不难过，我都三年没见到他真人了，上次见他还是回咱学校演讲的时候。”杨乐冉靠在墙角压低声音回。
“所以，他没认出你？”
“当然，他怎么可能记得我……”
“好吧，祝你以后有机会采访到他啦。继续加油哦！”
她会加油的，一次失败根本算不了什么。
进入电视台实习的第一天，杨乐冉就开始写采访柯宇哲的采访提纲，哪怕过去两年，她连普通新闻采访机会都没有。
那本鹅黄色封面的笔记本里，藏着她反复修改的采访提纲。
——《探寻慈善初心，专访慈善家柯宇哲》
一、采访主题：了解慈善家柯宇哲公益理想的初心，慈善项目的进展情况，挖掘慈善对个人及社会的影响；
二、采访方式：形式：深度访谈，工具：录音笔、纸质笔记、摄像机；
三、采访问题设置：
1.您曾说过，因为家人的期待而决定投身慈善，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样的期待吗？
2.在硕士还没毕业就选择慈善，您对自己的职业期待是什么样的呢？
3.我们了解到，您正在开展资助南城初高中贫困生项目，能展开聊聊吗？
4.您之前提到过，慈善不是输血，是要培养创造力，不管是资助学生还是个体户，抑或是农村集体，都是在提升他们的创造力，您现在的观点有改变吗？
5.最近几年，国内鲜少听到您的消息，请问目前的工作重心是？
……
杨乐冉捏着笔记本，走下楼梯，拉上副驾驶安全带的时候，微笑望了眼这几栋小楼。
-
林亦瑶安排的酒店，和昌西政府媒体驻扎的同一家，方便杨乐冉参加新闻发布会。
站在高高的柜台前，杨乐冉心里忐忑。
她很早听说，出差需要垫付，而且台里出差标准不高，实习记者更低，超了标准很难报销。
暑假兼职挣的钱还没到账，如果酒店很贵，可能要找室友杜思思借……
她快速瞧了眼官网价格，还好还能付得起，暗暗舒了口气。
这栋酒店在城郊，杨乐冉拉起窗帘，匆匆一瞥，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和村落，她无心风景，只想早点洗澡休息。
脱下工装裤，才发现下午膝盖的擦伤，已经结痂了。
想起下午出的洋相，她唇角一弯，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
躺到酒店大床上，香槟色吊灯晕着光圈，杨乐冉才觉恍惚。
昨天还在想着离职，结果非但不离职，还突然外派报道，最早一班飞机，下午赶去安置营，晚上来到酒店，这一天的行程让人疲倦。
她侧过身打开手机，群名“A大太阳卫视”聊天框跳出来好多消息。
这是在公司的校友群，十几个人，杨乐冉平时一直潜水，今天难得讨论她，内容如她所想，带着点儿文化人的体面，但主题仍是调侃她以下犯上。
退出聊天框，看到工作群更新消息：「@杨乐冉，上周给你那份文件，翻译好了没，我明天要用，你最好今晚发给我啊。」
是个正事。
杨乐冉鲤鱼打挺坐起来：「好的。」
对面：「《国际新闻（气候变化议题）》.docx，这个也着急，最好周末前给我。」
如她所想，外派工作只会多不会少，杨乐冉深呼一口气，爬起来又去开电脑。
翌日一早，杨乐冉吃过早餐，立刻赶去媒体中心参加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又匆匆编辑新闻稿。
这是她负责的第一条新闻，内容简单，也逃不脱紧张，她反反复复校对了好几遍，才敢发给林亦瑶。
结束后，她打开另一个文件夹，开始整理安置营的素材。昨天采访请求被驳回，她花了很长时间走访安置营，收获了许多素材。
结束时已经到了午餐时间，她正准备去酒店一层的自助餐厅，刚打开门。
突然，砰砰砰——
几声枪响划破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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