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助理胆子很大啊，敢上我的车。”祥叔冷不丁地开口，猛地一下将她从如梦似幻的回忆中拽了出来。
语气不重，然而字面底下的意思却叫人心头蓦然一沉。她挺直腰杆，把脸转向左侧，想通过他的表情来揣摩说话的意图，然而没有半点收获。
凭心而论，他长着一张五官端正的国字脸，甚至在年轻时应该称得上英俊，只是眉骨那道长疤以及额头上纵横密布，到了两眼间深刻如刀劈斧凿的皱纹使面相充满肃杀之气，让人极难产生亲近感。
她在那张习惯性板起来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他也并没有朝她看，而是冷漠地望着前方，与见她上车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专注开车的华裔男子是七叔的人，模样四十多岁，从她上车起就没说过一个字，看着很沉稳。副驾驶座上是经常跟在祥叔身边的小金，视线始终警觉地在前挡风玻璃与后视镜之间调换。祥叔能在这时候打开话头，说明他们都信得过。
她稍作沉吟，恭恭敬敬地说：“这不是因为我胆子大，而是因为祥叔信任。”
铁板一块的脸上，表情总算有了变化。祥叔轻扯嘴角，锐利的眼风默默朝她斜扫过来。
“您如果没相信我昨晚所说的，我肯定不能坐在这里。”
即使话已讲完，她仍然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在心底，她隐约感到如果自己当真背叛了宋辰曜，非但今天不可能坐上这辆车，甚至昨晚就已经从宋辰曜身边消失，而且前途未卜——或许该说生死未卜更恰当。想想都汗毛倒竖。
祥叔嘴角微微抽动，却还是不接话，只是警告性地看了看她就把头转了回去。
出于对他的好奇，在总裁办时，她利用自己的OA权限查阅了过去半年酒店的重大会议和活动纪要，出席者名单里都不见他的名字。也就是说，他作为高级顾问，在57层独享一间面海的办公室，但是压根不参与公司的管理。当然，面试她那次除外，因为是为宋辰曜筛选私人助理。
她得出的结论是，祥叔在公司乃至集团的角色类似武侠片里某门某派的护法，再联想到坊间关于宋氏发家史的传说，越发坚信他的背景不简单。
就拿车祸后施以援手，昨天深夜还亲自来了马尔贝拉，但她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七叔来说吧，派来的几个手下看着既不像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镖，又不像普通的白领或蓝领，总给人一种身份模糊的感觉。她不由得想起以前常挂在外公嘴边的一个词——江湖。
江湖人士这个词无论用来形容七叔的人还是祥叔都十分贴切。
大概是陪外公看多了传统武侠片的后遗症，一想到江湖她脑海里就会出现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和赤子肝胆。然而侠义与义气不是一码事，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估计并非祥叔、七叔他们推崇的吧。
“祥叔，我能不能请教一件事？”她把飘到路边橄榄树梢上的视线收回来，发问时谨慎地看着祥叔。
他偏过头，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表情虽说离和蔼可亲相差千里，但也勉强算得上平和。
对方不说话，她就视为默许，诚恳地问道：“您为什么信我？”
由于她向欧俊文泄露了行程信息，祥叔到总统套房来兴师问罪，却在她对天起誓之后连微信记录都没检查就放过了她。他是如宋辰曜那样做了缜密的推断，还是轻易相信别人的誓言？有没有可能是他掌握了其他情报？她无法不好奇。
“沈助理似乎越来越有胆色了。”祥叔额头的皱纹变得更加密集了，眼神令她费解。
她断然不敢把这话当成赞美，于是谦顺地把下巴颏再低下去约莫两英寸，半垂着眼睑以示洗耳恭听。
直觉告诉她，对面的目光毫不含糊地盯着她的双眼。
“一个人可以瞒天瞒地，唯独欺骗不了自己的本心。我信你，不但因为你敢发下重誓，还因为你昏迷时说的话。”
自己在昏迷时呓语了？说了些什么话？她惊诧地抬起眼眸。
祥叔没理会她探究的眼神，给了她一道重重的凝视后调开视线，对着前排座椅靠背缓缓说道：“我看得出，你待少爷是真心的，那就一直真心下去，别叫他失望。那么我也不至于难做。”
如果不是最后那句的隐晦，她听到的就是一位长辈的殷殷嘱托。
她问心无愧，所以对祥叔的警告并不在意，又问：“内鬼，查出来是谁了吗？”
祥叔按在手杖头的右手张开了一下，随后握牢了底下的左手，指节处冒出了青筋。
“目前还在查。”
那就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查出线索。她抿紧嘴唇，目光透过玻璃追逐着蔚蓝海面的点点帆影，内心里翻腾着两个名字。
在说出它们以前，她认为自己必须足够地深思熟虑。
手机在崭新的白色软皮Peekaboo里接连振动。新皮包连同几件新衣服，外加一只新的26英寸红色贝壳拉杆箱，在她昏睡到快十二点起床时已经被整齐放置在起居室茶几上。一张对折的便签在她打开房门时从门缝里掉下，指引她找到这些东西。
用俊逸字体留下纸条的人现在要与她通话。
“抱歉祥叔，我接个电话。”她礼貌地向邻座知会一声才接听。
“你为什么不听话？”悦耳的磁性嗓音从手机里透出责怪。
这在她意料之中。宋辰曜在留言里要求她好好休息，还用感叹号强调说她今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养伤，她却刚吃完午餐就上了祥叔的车，要赶往马拉加。
车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宋辰曜不可能命令它调头。她有种先斩后奏的负疚感，放软了说话的声音。
“我听说阿明醒了就想去看看他。你知道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其实，受伤的同事她统统想要探望。
午饭前她问过留守在总统套房外的大威，得知阿明终于在颅骨外科手术后苏醒，阿诚、阿佑也都挺过来了。副队长黄家铧是桡骨骨折，手术很成功，算四个人里面伤得最轻的。
另外，祥叔下午要接待杰诗敏的父母，还要送走覃耀林的灵柩，她觉得自己帮得上忙。但那层想法不好意思当祥叔的面说出来。
宋辰曜沉默了一小会儿，无奈地说：“你忘了你自己也满身是伤？跑来跑去的，吃得消吗？”
“小意思，我是轻微伤，微乎其微的微。”
“好吧。别逞强。”他在让步。
“嗯。”她轻松地笑了笑。
“别让我担心。”
“嗯。”她开始觉得鼻梁酸酸的。
“晚上见。”
“好，晚上见。”
挂断电话，她花了点时间把眼前浮动的完美面容收进心底，又思量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再度发问。
“祥叔，总裁办的同事也拿到了行程。他们没查出什么问题吧？”
“公务机从香港起飞前，主要行程内容就发给了乔伊。她也转发给了秘书室的每个人。从那时起直到下班他们都没有出过酒店，而且都只有去员工餐厅午餐时才离开的57层。”回答她的时候，祥叔盯着手杖在沉思。
酒店所有的公共区域都有监控，而且她确信祥叔不会遗漏掉对秘书们行迹的调查，因此他这番话可以理解为秘书们在事发时段的行为毫无异常。
“秘书室的人和我一样，只能使用公司配发的加密手机。这种手机只有管理层和机要部门才有，连娱乐厅的高级公务都没配，对吧？”她声音勿促，急于弄清最后一个问题。尽管她早就疑心加密手机便于公司实施监控，但是否侵犯**不是此刻要讨论的。
“对。”兴许是不满意她的态度，祥叔皱起了眉头。
“可是秘书们的通讯记录全都看不出异常。”她紧接着他的话音，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插嘴。
祥叔迅速转身面朝她，眼神敏锐，厉声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午后的灿烂阳光从相向疾驶的一辆黄色兰博坚尼上跃起，弹入奔驰车后厢，晃进她的眼睛。同这束光的路径相似，假若某个秘书想出卖宋辰曜的行程，并不需要亲自联络情报的买家。
“我想说的是，”后续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她顶着祥叔狐疑的瞪视，确认自己已经充分审慎才说出口，“将行程泄露出去的人大概率在酒店里面转了趟手。”
“你是说，应该把昨天所有与秘书接触过的人全部查一遍？”祥叔的声音还算平静，然而两眼像准备捕食的猎豹，眯成了一条缝。
胸口有些发紧，但是对宋辰曜安危的担忧促使她接着说：“我的建议是在那以前，先查查冯秘书是否与金厅的辛西娅有过接触，再看辛西娅有无异常举动。”
既然两个女人都不是专业间谍，做下明知会有严重后果的事，行为举止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乔伊和辛西娅，那个高级公务？”祥叔刻意压抑的嗓音中饱含震惊的波动。
他眼底的疑虑仿佛乌云滚滚，夹杂着雷电凶光。与此同时，玫瑰金钉子手镯与戒指在脑海中闪现，她在点头承认时不免心底难过。
“乔伊与辛西娅恐怕有亲密关系。而且我曾见到辛西娅在永光金龙后门被一个小混混抢钱，”突然，她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者是勒索。几天后又看见她和那混混头挨着头地交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怀疑乔伊为了帮辛西娅摆脱某种困境，做出了泄密的事。”
阿林和杰诗敏惨死，阿佑失去一条腿，阿诚可能瘫痪。她真希望自己怀疑错了，那不是乔伊与辛西娅为虎作伥，造下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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