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出于疲惫,半是出于不再与祥叔同车的松弛,她在从马拉加返程的路上眯着了一会儿。
睁开再度潮湿的眼睛,她眺望着低垂在暗蓝海面的夜幕,依稀记得在短暂的梦里又见到了憨厚的覃耀林和美丽的杰诗敏。
记忆中鲜活的身影化作遥远的星,闪耀在紫蓝色的天际。
她摸了摸衣袖上别着的黑纱,幽幽地叹息。
装载遗体的飞机正飞回两人各自的故乡。杰诗敏有父母陪伴。覃耀林是孤身一人,因为母亲被噩耗打击得病倒,家人无法来西班牙接他。
无论逝去的还是活着的人,都要求一个公道。然而公道能否及时、公正地到来?她往沁凉的车窗玻璃上哈了几口热气,画下问号。
越接近马尔贝拉小镇,海岸线越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夜间小集市旁是比基尼美女打沙滩排球,游艇穿梭的码头隔壁有摇滚乐队火热演出。
棕榈树下、躺椅上、公路边,到处是手握啤酒的男男女女。羽绒服、沙滩裤、棉长裙,什么季节的衣着都有。
高级餐厅将餐桌搬上了沙滩,这样食客们可以把海滨夜色当开胃酒,或者拿喷火表演当头盘。
“小姐,快进城了,送你到酒店就可以了吗?”名叫雨果的年轻司机通过车内后视镜朝她看。
他能说流利的粤语,晒成古铜色的容貌却是七三开的欧亚混血。和这辆黑色宝马轿车一样,人也是七叔派来的。祥叔和那辆深蓝色奔驰SUV都留在了马贝拉。
现在差不多是晚餐时间,按理说宋辰曜应该和调研组回酒店吃饭,但她太渴望见到宋辰曜,不愿意浪费一分钟。
“请稍等,我打电话问问。”答复了雨果,她从叠放在邻座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与黎浩东通上话后,说要过去找大家会合。
那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黎浩东说调研组先行回酒店了,他和总裁还在一处海湾。
“你到了哪儿?”他反问。
“还在车上,马上就进城。”她望向崖壁上错落的雪白建筑群。灯火通明,它们在夜空下流淌着蜂蜜色的光。
黎浩东发给她小镇以南约15公里的一个地址,让她告诉司机。
她把地址给雨果看的时候,他呲着大白牙笑了,嘴里迸出一段西班牙文。
“Corre como el diablo!(注1)那个地方我们把它叫作diablo湾,也就是魔鬼湾。冲浪的感觉棒极了,就像在跟魔鬼赛跑。不过,如果是菜鸟,除非想灌一肚子海水,或者在暗礁上摔个半死,在那里找不到任何乐子。”展现了不俗的口才后,雨果兴冲冲地问,“你朋友在魔鬼湾冲浪?”
最后一抹晚霞早已沉入海底,她望着渐渐浓稠的黑夜犹豫地摇头。虽然有八卦新闻说宋辰曜冲浪技术了得,还有糊成像素的照片为证,但是,今天?在黑暗中?她觉得他那样做的可能性为零。
他究竟在那儿做什么呢?
因为她的走神,貌似还有不少幽默想要抖露的雨果闭上了嘴巴,继续专心地开车。
现代归于原始,喧嚣归于寂静。车窗外只剩下黛色的山峦、空旷的海滩和沉寂的大海。
他们驶离大路,沿一条石子小路开下斜坡来到海滩,停在并排两辆黑色沃尔沃的侧后方。
“酷!有人在冲荧光浪!”雨果向前方伸长脖子,低声嚷道。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应一声,目光忙于在车辆附近搜索心中的身影。
两辆沃尔沃的车头大灯都照向海面,边上还搭了一顶简易帐篷。车灯所不及的昏暗里分散地站着六个人,三人面向大海,三人面向公路,其中一个正朝着宝马车大幅度挥舞手臂,像是认识这车。
“塞尔吉奥!”雨果一边推开车门一边喊。
他跳下车,跑到挥手的西班牙男子面前。两人你拍一下我的后脑勺,我锤一下你的肩膀,勾着对方的脖子聊得热情洋溢。看样子是有段日子不见的旧相识。也难怪,七叔的势力遍布这个国家,众多的手下难免彼此有交集。
她有点困难地穿好外套,迈着与胳膊同样肿痛的腿下了车,由衷地微笑着向另一个人走去。
“浩东!”
车祸后她和黎浩东还没正式打过照面,此刻见了,胸中不免涌动着劫后重逢的欣喜。
青色高领毛衫、青色单西、暗蓝色牛仔裤,黎浩东身上不是平时出勤穿的那套持久不变的西服。其他护卫的着装也很休闲。
“沈小姐,你来啦。”他声音里的热情十分适度,并不想在同事们面前显露与她的熟稔。不过,他打量她左手的担忧眼神还是泄露了关心。
“手上的伤怎样?”
她抬起左手在海风里像风向标似的晃了晃,轻快地回答:“小儿科,最多一星期就能好。”
黎浩东冲着那白纱布淡淡地笑。
适应了光线,她惊讶地看出他右边腮帮有一大片醒目的红肿。
“浩东,你也受伤啦?”她还以为主车上全员毫发无损呢。
“不是伤。”黎浩东不自然地将脸转个角度,使她无法紧盯自己的下颌。
“不是伤?”她走近一步,想看清楚些。该不是腮腺炎吧?那东西严重起来能导致并发症,马虎不得。
黎浩东神情复杂地低头去瞧脚下的影子。
“浩东,你这是怎么了?”她困惑地朝七叔的三名手下看了一圈。难道白天两帮人发生过龌龊?瞧这气氛也不像啊。
黎浩东不语。
她捉摸不透他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宋辰曜居然不在沙滩上。
“总裁他……”忽然产生的惊惧想象扼住了心脏,她抓着自己的衣襟,说不下去了。
“是。”黎浩东声音沉闷。
“是什么?”她惊慌得快要站立不稳,声线开始发抖。
黎浩东抬起头。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发现了误解的存在。
“哦,你别误会,总裁很安全,正在前面冲浪。我是说,”他摸一下肿起的脸,然后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这是被他揍的,昨天。”
她下意识地往海面上飞快地望去,除了很远的一个亮点,什么也看不到。
“他为什么要……?”她无法想象宋辰曜会动手打从小相伴长大,忠心耿耿的黎浩东,更何况昨天大家经历的是同生共死。
黎浩东声音低沉,“昨天货柜车冲上来的时候,阿伟用你们那辆车掩护我们撤退。”他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你别怪阿伟,情况太危急,他执行的是早已演练好的车队遇险方案。”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她对阿伟毫无怨言,反倒对他以及其他护卫都充满敬意。他们每个人都忠于自己的职守,所以阿林才会牺牲。
她身体微微颤抖,哽咽着说:“我明白。”
黎浩东的目光黯淡下来,想必正被相同的记忆刺痛心房。他握紧垂在身侧的拳头,努力平静下来,轻声讲述车祸中她不知道的情况。
“总裁当时坚决不许我倒车,被祥叔拼命挡了下来,差点失控把祥叔给打了。后来,我们的车刚退到安全区,还没停稳总裁就跳下车,大喊着你的名字冲了回去。”他停下来再度小心地看着她,眼神很难过。
宋辰曜的名字在她肋骨下热烈地搏动,将泪水泵进她的眼眶。
黎浩东的脸颊抽动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追上他,用尽全力才把人拉住。他又急又气,就朝我挥了一拳。”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纳闷地瞪着对方。那会儿货柜车已经被逼停了,他干吗还要阻止宋辰曜去找她?
没用多久她就在他溢出痛苦的眼底读出了原委:既然她自己也看到了,后卫车在剧烈的撞击和挤压下严重变形,那么车祸当时她极有可能当场死亡,而且死状可怖。他害怕宋辰曜看见那样的她会崩溃。
“那时我看见你们那辆车几乎成了堆废铁。阿明摔出了前窗。你,”黎浩东喉头猛地滚了滚,一字一顿地说道,“头上全是血,左手臂搭在车窗上,也全是血。我见你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以为……”
他终于凝噎难言。
眼前的人确实是她和宋辰曜共同的守护天使。
她眼里噙着泪水,脸上却摆出调皮的笑容,“你做得对!就是该拦住他。我可不想成为总裁大人的噩梦。”一面说还一面夸张地眨眼,因为害怕泪珠会滑落。
“幸好,你没出事。”黎浩东的声音依然凝重。
她没有气馁,继续用玩笑的语气问道:“至于总裁大人,你刚才说他在冲浪?”
黎浩东指向被车灯照亮的那片海,面带忧虑地欲言又止:“确实,他……”
他们的位置接近海湾边缘的巨型岬角。海面上风大浪急,高高的波涛起伏翻卷,发出阵阵呼啸。一点倔强的光亮在浪峰间飞驰。
“他能这样做,真好!”她脸上雨过天晴,露出了快慰的神色。
“你不怪他……”黎浩东十分吃惊。
——在本应哀悼的日子恣意作乐。她知道他不便说出口的后半句。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心里的悲痛。”远眺着几乎看不见的身影,她眼眸里闪烁着炽热的爱慕。
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平衡。他也是有血有肉的。
黎浩东目光微闪,轻叹一声:“你懂他。”
注1:跑得像魔鬼一样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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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平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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