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色的夕阳慷慨地泼洒在她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橡木、干草和生命蓬勃的气息。几只斑鸠和喜鹊瞧出她毫无威胁，飞来她身边啄食草籽，扑扇翅膀的声音近在耳畔。
东面的云彩染上了暮紫，西边的燃烧着金红，唯有头顶一方湛蓝的天空还浮着几朵纯白的云，低垂在树梢上，棉花糖似的。只要跳起来就能揪下一块吧，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根干燥的草茎，寻思着这些云像山丘那么大，随便哪朵都够自己吃上一辈子。
她牢牢地抓住这缕愉快的念头，尽力不让自己去想如果没有宋辰曜，余生该有多么漫长。
“沈小姐。”
头顶飘来拘谨的声音，是里卡多爷爷的其中一个学徒。
他们已经转移到了一处小山谷，途中还与波菲利奥以及他放牧的那群山羊在橡树林里打了个照面。三位育马师为了给一群母马和幼崽接种疫苗，忙得片刻不得闲，旁边有个人却无所事事地躺在山坡上晒太阳。
她很不好意思，丢掉草茎，从仰卧的枯草地上弹起身。
动作太突兀导致脑袋发晕，她晃了晃。略伦斯及时搀住她，等到确定她站稳才松开手。
“谢谢你，略伦斯。我们又要换地方？”她瞥见对面山坡上里卡多爷爷和胡安端着杯子坐着喝东西，有点没把握地问道。
“不是的，沈小姐。我来给你送咖啡。”略伦斯向她展示手上拎着的户外保温瓶，“如果你不介意直接用瓶子喝了话，里面还剩下一些。”
他的眼神充满探究，使她怀疑送咖啡只是借口，他更有可能是被里卡多爷爷派来查看她的情况的，毕竟无论是在湖边还是这里，她都是一坐下或躺下就再也不挪窝。
“哦，当然不。”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开开心心的，她刻意挤眉弄眼地扫视四周，“咖啡和美景是最佳配置。谢谢！你真好心！”
略伦斯唰的一下涨红了脸，“那，那，那你继续欣赏。我不打扰啦。”话音未落就快活地一路小跑去找师父了。
她坐下来，拧开盖喝了两口。就连咖啡都透着淳朴的乡野味道，蝴蝶庄园真是避世的好地方。
——宋辰曜为爱人和儿子精心安排的地方。
咖啡的酸涩回味从舌尖蔓延到了眼窝，她不得不使劲眨几下眼睛，视野里的景致变得模糊不清。
卫衣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开始振动。
她在衣袖上擦干眼睛再掏出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和号码令她瞬间绷直了脊背。
镇定！镇定！她调匀气息，接听时将声线放得平缓又透出些拘谨，与往常接听冯乔伊的电话一样。
“冯秘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杂着空旷地带特有的轻微回响。
“下午好，沈助理。这会儿说话方便吗？”冯乔伊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圆润，背景声除了低低的歌剧音乐外十分干净，估计人在家里。
“方便啊。我现在一个人待着。”她往腔调里注入了比面对略伦斯时更多的轻松。
“没想到你第一次到欧洲出差就遇上了车祸。怎么样，身体、心情都恢复了吗？”冯乔伊没有直奔主题。
如果不是早有提防，她会被对方难得体现出的熟络与关心所打动。
“多谢冯秘书关心。我好多了，只是每每想起阿林还是心里难过。”她让伤感尽情地流露出来，因为她表现得越脆弱，冯乔伊越会相信她‘无意间’泄露的宋辰曜行踪。
“是啊，他还好年轻。”
电话那头拖得过长的叹息声让她咬紧了后槽牙，当然，是捂着话筒口的。
“那么，塞维利亚怎么样？”冯乔伊亲切地问，“你们午餐是在阿齐扎伊特餐厅吃的吗？我到西班牙旅行时在那儿吃过一顿饭，对他们的菜式念念不忘。他们还用小钉子把腌肉挂在晾衣绳上吗？”
演员是需要人物设定的。冯乔伊一直认为她是靠着与宋辰曜的‘特殊关系’进的总裁办。既然如此，她不妨恃宠而骄。
“总裁临时改了主意，没去塞维利亚，来了个一没景点二没美食的乡下地方。”她在声音中加入不满情绪，就像在外公往鱼饵里添酒糟那样，“祥叔还叫我对新行程保密呢。”
“哦？”冯乔伊明显地产生了犹豫。
饵撒出去了，鱼会咬钩吗？冯乔伊很有能力，如果不是内鬼该多好。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几匹小马驹在母马们的看护下互相追逐，马蹄扬起的微尘在夕阳下如同金粉。
人为财死，鱼为食亡。
她故意讨好式地请求：“不好意思啊，冯秘书。我在背后抱怨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总裁或者祥叔。”
冯乔伊在听筒那头笑得有点大声，“放心吧。我虽然在工作上对手下严格，但绝不会出卖同事。”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她心道。
“谢谢冯秘书。对了，我还没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她扯动连着诱饵的渔线。
“我找你呢，是想麻烦你帮个忙，但是你既然说目前的行程要保密……”冯乔伊犹犹豫豫，生怕遭到拒绝的腔调与平时的干脆利落判若两人。
“总裁大概想物色新的赛马，所以来了一座名叫蝴蝶的马场庄园，看样子要肯定要待上一两天。又不是秘密的大企划，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保密的。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她热诚地鼓励对方开口，唇角却勾起冷冽的弧度。
挂着诱饵的钩已经送到了鱼的面前，但是鱼也可以选择不吃它。
她贴紧听筒，听到了极其细微的键盘敲击声，忍不住冷冷地微笑。宋辰曜说过，蝴蝶庄园在电子地图上是找不到的。
“我想拜托你买一种特效药。”冯乔伊也是有备而来，说出了具体的药名和生产企业，“因为那间小药厂就在塞维利亚，我才打电话给你，结果你们没去那儿。唉……”
“我在附近帮你找找？”她顺水推舟。
“我在网上查了，因为那种药产量小又不怎么有名，整个西班牙就几个城市有卖。我也不知道总裁会不会直接从你们现在待的地点回澳门。唉，我阿婆急着要用，这可真不好办。”
她对冯乔伊的叹息声感到厌烦，用上最大的热情清晰地问道：“赫雷斯有没有卖的？这座庄园在巴尔巴特水库边上，附近连个像样的市镇都没有。不过，如果赫雷斯有的话，开车去也就四十多公里。”
“赫雷斯吗？没有。”冯乔伊的失望语气伪装得并不好。
“真抱歉。”她能想象出对方听到“赫雷斯”和“巴尔巴特水库”时，棕色眼珠里闪过的狂喜。
“嗯……”正当她以为冯乔伊要结束通话时，对方欲言又止。
“冯秘书，你说。”她猜到对方要讲什么。
果然，冯乔伊说：“我托你买药的事，能不能……”
“你别担心。我保证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字字清晰地说道，感觉忍耐力已逼近极限。
“好，好，那你忙吧。” 冯乔伊的声音充满‘感激’，干脆地挂断电话。
她半秒钟都不敢耽误，马上拨给祥叔。
“沈小姐。”祥叔的声音透着严阵以待的态度。
“冯乔伊打来了电话，用托我买特效药做借口，拐弯抹角地刺探我们在哪儿。我告诉了她蝴蝶庄园的名字和位置。”她三言两语说明通话内容。
“她倒是心急。”一声冷笑后祥叔挂了电话。
她盯着新换成天空照片的壁纸思索片刻，又拨通了另一部手机。
“浩东，冯乔伊刚才打电话给我，想探听总裁的位置，我照祥叔的吩咐如实讲了。”她按着跳得像擂鼓的心脏，等待黎浩东的反应。宋辰曜身边那么多人，只有他拥有她的完全信任。
“做得很好。”
黎浩东赞赏的口吻使她紧绷的神经稍稍得以松弛。
“总裁他，”她吞了口唾沫，把无意识间飙高的声调降下来，“一定不会出事的，你们都布置好了，对吧？”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只等客人上门。”黎浩东的声线低沉而平稳，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不想占用他的时间，匆促地说道：“那我不多讲了。请帮我跟总裁说一声，万事小心。”
“他就在你身后，你可以自己同他讲。”通话中断了。
黎浩东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她慌不迭地回头，却难以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宋辰曜从暮光沉沉的林间大步走来，步伐沉稳有力，背后斜挎着一把吉他。他温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立刻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寒意。
她迅速环顾四周。三位育马师正驱车离开。包括七叔的人在内的护卫们控制了这一大片区域，每个人的身姿都挺拔而警觉，仿佛一柄柄藏在鞘中的利刃。黎浩东就站在地势最高处，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
“你不该来这里，太开阔了！”她抬起双臂阻拦宋辰曜，“而且我刚把蝴蝶庄园的位置告诉了冯乔伊。”
“那些人想采取行动需要准备，这段时间我非常安全。”宋辰曜墨色的眸子里荡漾着从容的微笑。
他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步，自然而随意地按下她的胳膊。
她抿紧嘴唇，留意到自己再次轻易地被他说服。
“如果你不急着走，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他边说边摘下吉他，坐在她原先躺着的草地上，两条长腿顺着斜坡一前一后地向下舒展。
看见他把吉他横在大腿上的那一刻，她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他的身旁，但还是朝小山坡下的马群望了望，确认并没有老马混在那些正当盛年的母马中间。
他肯定发现了她的双瞳盛满好奇，却没有张口解答，而是眺望一眼湖面上的余晖，劲秀的手指便划上了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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