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窘迫地回过头。
那个流浪汉就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胸前飘荡着鲜艳的珊瑚红。
他使劲拽着狗绳,因为甩着大尾巴的海格力斯尽管喘息得厉害却总想冲向她,并且不失时机将它的大头往她腿弯蹭。
急匆匆地追过来,他是想把羊毛围巾还给她吧?他是不是感觉受到了冒犯?
唉!她还害得人家连装着全副家当的帆布袋都顾不上拿,要是丢了他该怎么办?
她使劲抿嘴唇,不好意思正眼瞧对方。
流浪汉的表情出乎她意料的轻松,“抱歉,之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克劳迪欧·巴奎洛。”
这下她没那么紧张了,微笑着说:“巴奎洛先生,我是沈盈之,来自中国澳门,沈是姓。”做出特别说明是因为欧美人的姓冠于名字后面。
“沈盈之,”巴奎洛轻声重复一遍,称赞道:“好富有音乐感的名字!”
随后他诚恳地请教她三个字的中文写法以及英文拼写。
他举止有方,令人心情舒坦,于是她欣然捡了根树枝写在雪地上。
“沈小姐,我有话没来得及对你讲。你走得太急,而我又必须在那儿等人。”他朝身后望了一眼,“好在他们已经回来取走了遗失的袋子,我才能追上你。”
她脑海里闪过那只花哨的购物袋,以及在广场西出口‘碰’到的那对老夫妻。
“巴奎洛先生,你说的‘他们’是指一对老夫妻吗?”她微笑着问。
他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过还是回答道:“是的。”
她三言两语地描述了老夫妻很有反差感的外貌。
巴奎洛肯定失主就是他们,又问她怎么会知晓。
自己飘泊无依,却在大雪天守着失物等失主来取。她对他的好感度持续上升。
她讲起拱廊下的邂逅,以及老太太如何对老先生碎碎念,老先生又怎样噤若寒蝉。两人同时扬起下巴,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巴奎洛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嘴唇掀了掀,却欲言又止。
她生怕他提起归还围巾的事,刻意弯腰去揉海格力斯的头。
它一直欢快地晃着尾巴,想突破狗绳的限制向她靠拢。
“沈小姐。”巴奎洛叫她。
她站直身子,有点不自在地面对他。如果他非要归还围巾,她也只好收下了。
“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请问,我能邀请你共进晚餐吗?”他的神情有点腼腆,不如之前从容,但是眼眸依然清亮。
她有点吃惊。
所谓共进晚餐是他希望她请自己吃顿热乎饭的委婉说辞,对此她自然是明白的。路灯下的某个瞬间她曾经萌生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她的理智认为在陌生的外国城市请陌生人吃饭非常冒失,给否决了。
“那家餐馆就在前面,不远,过两个街区就到了。”虽然他眼神中流露出热切,声调却缺乏劝说的昂扬,一味平铺直叙。
他料到自己会拒绝吧,她暗暗想着。
雪下得更大了,在他的旧西服肩头堆积了一层浅白。
尽管知道这样做很冒失,尽管很想回酒店等宋辰曜回来,恻隐之情仍是在她心中占据了主导。
隆冬已至。如果一顿晚餐能够制造一段温暖的回忆,或许今年冬天对于处境凄凉的巴奎洛就不会太冷?
“谢谢你,巴奎洛先生!”她嫣然一笑,“那就请你带路吧。”
巴奎洛惊喜得两条清秀的眉毛高高上扬,而海格力斯则趁着他一时松懈扑向她撒欢。
去餐馆的路上,他为她介绍通向马约尔广场的几条老街的历史,还指给她看塞万提斯居住过的小楼,以及海明威坐在窗边构思《太阳照样升起》的咖啡屋。
十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走到了La Nieve(注1)餐馆。
它位于一条老巷子的入口,独占一栋历史感厚重的三层小楼。赭红的砖墙用一只对半剖开的橡木酒桶作为装饰,大半墙面都密密麻麻地攀附着褪尽了叶片的干枯藤蔓,灯下像一幅油画。紧闭的大玻璃窗透出室内玉米黄的墙面和古朴的陈设,一看就是在欧洲比较常见的那种老牌餐厅。
西班牙人用晚餐的时间是真的晚,通常要**点,然而它的一楼现在就已经座无虚席。
隔着厚厚的玻璃站在飘雪的窗外,看着用餐的客人们笑逐颜开,打着各种轻松的手势,却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声音,她恍惚觉得自己正在观看默片时代的一部电影。
海格力斯好像对这间其名为雪的餐馆很熟悉,对着玻璃格栅的暗绿色木门猛摇尾巴。
正在她考虑待会儿和巴奎洛进到里面,它该怎么办时,巴奎洛走上前为她推开了大门。温暖的气流携着美食的香气以及黄铜门铃的清脆声响扑面而来。
“请进。”巴奎洛的手势堪称优美。
“谢谢。”
一踏进门,她立即被雕工细腻的橡木雕花墙裙抓住了视线。墙上装饰的大大小小圆瓷盘也十分雅致,图案烧制的均是马德里各个时期的风景画。
楼梯旁的柜台后面用古董木柜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酒。一位银发老人从那里走出来,热情地欢迎他们。
“公爵阁下,晚上好。”他谂熟地先和巴奎洛打招呼,然后转向她,“晚上好,美丽的小姐。”
“晚上好,先生。”
她客气地微笑一下,内心却满是疑惑。
老侍者——这把年纪被叫作服务生肯定不合适——称呼巴奎洛“公爵”?她看得出来他认识巴奎洛,况且他面容慈祥庄重,不像会拿流浪汉开玩笑的人。再说,他神态恭谨,绝对不是戏谑的样子。莫非他们两人熟到他给巴奎洛起了绰号?
“费雷拉,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你还是这样老当益壮。”巴奎洛热情地拥抱老侍者,“又要麻烦你带海格力斯去你家里歇歇脚了。”说着他把狗绳的握环递给老侍者。
“一点都不麻烦。阁下好长时间没来,我的小孙女很挂念海格力斯,问了我不下一百回呢。请等等,我把耶罗叫来为您服务。”
老人叫来一个年青得有些稚嫩的男服务生,然后在门口原木墙板上挂着的一排外套里取了自己的羽绒服,牵着海格力斯开门走出了餐馆。
耶罗先帮忙把她脱下来的羽绒服挂上衣帽钩,又去帮巴奎洛。他拎着那件领口和袖口起了毛,手肘处磨得发亮的旧西服,表情不仅没有半分嫌弃甚至还非常珍视。当他等待巴奎洛摘围巾时,对方却做手势要他带路上楼。
她跟在耶罗身后踏上厚重的木楼梯,透过窗户看见海格力斯贴着老侍者的腿,温顺地朝巷子深处走去,心中的狐疑更重了。过去家境不错的巴奎洛究竟经历了什么变成流浪汉的呢?刚才她无意中瞥见那件薄呢西服内胆,惊讶地发现是它高级定制品。既然它很合他的身,大概率就是他的。
耶罗将她和巴奎洛直接带上了相当于中国三楼的二楼。此处都是没有门的包厢,他们经过的每一间都坐着顾客,唯有最里面的那间还空着。
包厢的装潢相当古典,墙面贴着油画风格的织物墙纸,图案是烂漫的山花。左右两侧墙上各有一面椭圆的铸铜镜,正对屋子中央长方形的餐桌。两边角落都是壁橱,左边那个陈列着闪闪发光的银烛台和银餐盘,右边那个陈列的是中国景泰蓝花瓶。
由于是顶楼的关系,倾斜的天花顶特意用石膏仿制成椽子的模样。三盏铮亮的黄铜壁灯分别悬在三面墙上,使包厢内的色调更显雍容。
“沈小姐请坐。”巴奎洛动作优雅地替她拉开包着藕粉花织锦的云石白雕花木椅。
他身上的半高领羊绒衫看着旧归旧,但是非常干净。而且他身材挺拔,绝无流浪汉常见的松垮或佝偻。其实从最初见面她就发觉他身上的气味是清新的,甚至由此推测马德里至少有一间很不错的庇护所。
简而言之,他是她见过最得体的流浪汉,无论是在欧洲还是港澳。
她谢过他之后坐了下来,顺手把双肩包放在脚边。
“小姐,这是我们店的菜单。公爵阁下。”
耶罗把手里捧着的两份牛皮封面餐牌放到他们各人面前,退出了包厢。
她翻开餐牌扫了一眼。上面的价格虽说不是高得叫人咋舌,但最便宜的主菜也要五十多欧元。想着钱包里总共还有一百七八十欧,她打定了主意:关键是让巴奎洛吃饱,反正自己回酒店还可以吃。
“巴奎洛先生,我十分喜欢这家餐厅,很感谢你领我来。”她望着巴奎洛,希望自己脸上的表情能够充分传达出内心的善意,“所以这一餐由我来付钱好吗?当作对你带路的酬谢。”
巴奎洛的神态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还隐约带着失望。
这反过来令她大感意外。难道他原本就没打算让她请客?可是以他的境况,她怎么忍心让他掏钱?对他而言在这种档次的餐馆随便一餐的花销就与巨款无异。
“巴奎洛先生,希望你答应我的请求。”见他迟迟不出声,她的语气更恳切了。
他胸膛起伏,皱起额头盯着她头顶上方,似乎正在消化不良情绪。
她暗自忐忑,他却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注1:西班牙语,意为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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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公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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