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欧俊文差不多高，也差不多瘦，身穿的灰呢子西服外套旧到发白，内里的黑色羊毛衫领子破了个洞，牛仔裤则比澳门大排档的厨师用了一辈子的围裙更加萎靡不振。他脚上的棕色工装靴算得上全身最新的东西，看起来也就穿了四五年的样子。
在他全身上下的落魄中，最突出的是样貌——浓密的深棕色卷发凌乱地耷拉在脸上，和乱糟糟的络腮胡搅在一起，再配上惨淡的愁容，叫人分不清衣着与本人哪个更为灰败。
他与这座美丽的城市，与它圣诞节前的绚丽、热闹、欢乐格格不入。
使她裹足不前的原因是如此落魄的人居然低着脑袋，温柔地用手里不知哪儿来的半个汉堡包喂一只圣伯纳犬。狗绳套在他腕上，所以狗应该是他的。
狗很老，原本壮实的身形已经松垮，厚实的毛发失去了光泽，就连嚼起东西来也是有气无力。比起它的主人，它萎靡不振的程度简直不相上下。她很快发现它还是瞎的，抬头看向主人时浑浊的眼球基本不会转动。
男人脚边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号帆布购物袋，图案是姹紫嫣红的花草，与他很不搭调。那里面恐怕就是他全部的财产。
马德里的初雪之夜处处洋溢着浪漫。人们谈笑风生地经过，只有极少数人留意到这个流浪汉和他的狗，在他的帆布袋子旁边留下硬币和一欧元的钞票。
他对少得可怜的施舍满不在乎，专注地喂着瞎眼的老狗，经常怜爱地抚揉狗的后颈，再小声对它讲上一两句，鼓励它多吃些。狗的回应是用头去蹭他手臂，难分难舍的样子。每当这时，他脸上就会有隐约的笑容——仅有的笑容。
路灯下，飘洒在风中的雪看着格外清晰，星星点点地落在人和狗身上。他们恍若不觉。
鼻子酸得厉害，促使她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微笑着在路灯下蹲低身子。
“晚上好，先生。我能问问你漂亮的狗叫什么名字吗？”她用的西班牙语。
流浪汉抬起眼皮看她，带着金色光泽的绿眸中既有与外貌极不相符的清亮，也有与外貌极其相称的忧郁。瘦削的脸上，他的眼眉和鼻梁长得十分端正，甚至自带一种威严气度，与凌乱的须发形成巨大的反差。
“他叫海格力斯（注1）。”
操着浑厚男中音的流浪汉对她微笑，神态从容而又文质彬彬。
她不由得充满同情地好奇他是如何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海格力斯。”她轻声重复着，怜悯地瞄了眼圣伯纳犬衰老的身体。
老狗仿佛清楚她内心的想法，使劲地摇着大尾巴，奋力挺起胸膛站得笔直。这样一来它竟然比半蹲着的她高出半个头。
即使这样普通的动作它做起来也有些吃力，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风烛残年的老兵妄图凭借一丝不苟的军礼来证明自己仍能参加战斗。
她竟然被一只狗感动得湿了眼眶，伸手想摸摸它又怕太唐突，半途把手收了回来。
“你可以摸它。它喜欢你。”流浪汉笑着鼓励她，牙齿雪白，宝石般晶亮的绿眼睛里透出喜悦。
“真的？我可以？”她不敢相信。
在主人回答说“是的，我很确定”以前，圣伯纳犬已经侧头用它那无神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还用力地左右摇晃尾巴。就算她不懂狗的身体语言，也看得懂它在对自己示好。
她伸出右手轻轻摸几下大狗的脊梁，发现狗尾巴摇动得更欢了，胆子便大了起来，得寸进尺地去摸它的头顶。结果它兴奋地扭动着身体，在她掌沿舔了两下。
“好孩子，好孩子。”她咯咯咯地笑着，更加大力地在狗背上从前往后地抚摩。
大狗愉快地哼了几声，突然扭头舔她脸颊。
她始料不及，被热烘烘、湿答答，还有股子香肠味的狗舌头舔个正着，大吃一惊之余倒也觉得有意思。
“海格力斯！”流浪汉立刻训斥他的狗。只不过严厉的程度充其量相当于她小时候爬到木人桩顶上玩金鸡独立时，外公大叫的那一声“豆豆”。
“真抱歉！他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流浪汉很不好意思地替大狗向她解释。
“没关系。我也喜欢他，喜欢他的热情。”她对大狗宠爱地笑，尽管明知它看不见。
它默默地用吻部拱她的膝盖，嘴角居然咧出笑容。她在它下巴底下轻挠，表示相互理解。
身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声音，她站起身来扭头望。
“他们要打架？”
“不像。”
有路过的西班牙人在议论。
隔着几个行人，她看见两个男的好像在互相推搡。面朝她的年轻白人个子相对较矮，戴着压得很低的深蓝色鸭舌针织帽，被一条绕脖两圈的橄榄绿长围巾遮住了半张脸。
她刚瞧出来背朝自己的高大男人是黄皮肤，戴着棒球帽和立体剪裁的黑口罩，那两人就分散开，然后迅速消失在人流中。
兴许是两人走路不小心撞到，发生了一点龃龉。幸好没真打起来，否则就太破坏广场上喜迎圣诞的气氛了。她暗自想着，转头重新看向与这气氛真正违和的人。
流浪汉似乎也刚从那边收回了目光。
“小姐独自出门，要注意安全。”他善意地提醒她。
“谢谢。”她觉得他话里还有更深层的含意，但又难以捉摸，所以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色。
他不再多言，把狗绳朝身边拉了拉，将手中剩下的一小块面包送到大狗嘴边。
“来，老伙计，你必须努力多吃点。吃完它好吗？”
怀疑自己打扰了他和狗的温馨时光，她准备离开。
“海格力斯，好孩子，快快吃你的晚餐。”她在大狗头上最后摸了摸，视线转向它的主人，“再见，先生。愿你们拥有美好的夜晚！”
漫天飞雪渐渐变得密集，广场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流浪汉和他的狗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有没有片瓦遮头。世界如此之大，需要帮助的人如此之多，她为自己的力量微薄感到悲哀。
钱包里还剩下一百多欧元。她侧过身，想从双肩包里拿它出来。
然而流浪汉劝阻式地看着她摇头。
“愿马德里的飞雪带给你美好的回忆！再见，美丽的小姐！”他的眼神流露着真挚。
听见主人与她道别，圣伯纳犬表现得很不开心。伴随连续而低沉的呜咽，它一边用爪子扒拉主人的手，一边频繁地朝她的方向转头，嘴巴还耷了下来。
流浪汉双手捧起它的头，对它嘘了两声，“海格力斯，你忘了，我们必须在这里等着？”
她不清楚他必须在路灯下等什么，但是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这位异国他乡的流浪汉如果不愿意收她捐的钱，那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几句聊胜于无的寒暄罢了。
或许，她可以做另外一件事？
她解下羊毛围巾，在流浪汉惊诧的目光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先生，这条围巾是我刚买的，希望你别嫌弃。祝愿你和海格力斯平安无恙！”话音未落她已经快步走开，就好像急于逃离罪案现场的犯人。
她属实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太过鲁莽，以及有没有冒犯人家。他看起来那样斯文有礼，而且根本不打算乞讨——在他身前并没有摆放着帽子、广口杯啥的，只有半瓶矿泉水。
“小姐！小姐！”流浪汉大声叫她，但是并没有追过来。
大概他确实是有不能离开那个位置的缘由。
穿过广场西出口的拱廊时，她在拥挤的人潮中被一位胖墩墩的西班牙老奶奶撞上。
老奶奶的腰围和身高大致相当，身上的暗黄色羽绒服像一只膨胀中的大气球。被老奶奶紧挽着的老先生仅相当于妻子体积的三分之一，头上戴的灰色包头式毛线帽使他显得越发矮小。
老太太这边刚用英语向她道了歉，那边就连珠炮似的数落丈夫：“迭戈?桑切斯，你个糟老头！你看看，你看看！要不是你弄丢了我的袋子，我怎么会着急得撞上这位漂亮姑娘？！袋子里的东西若是找不回来，你今晚就去沙发上和猫一起睡吧！老天爷，想想我们的孙子们该有多失望！哎哟，上帝保佑，但愿袋子还在广场上！我还指望着圣诞节用那些东西……”
风风火火的老太太扯着蔫头耷脑的丈夫在人群里消失了许久，她还在边走边笑。
生活真是五彩斑斓，经常性的各种小烦恼和偶尔的各种小快乐是它永恒的基调，就连穷困潦倒的流浪汉与他的狗也有独属他俩的甜蜜时光。
只是，如果生活里只有小的烦恼和小的快乐就好了！她望着不断洒下雪片的暗黑天幕，眼前猝然浮现出相互交叠的四张脸，宋辰曜的和宋泰尧的、欧俊文的和欧世豪的。
“小姐！”
中年西班牙男人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夹杂着一只大型犬急促的喘气声。
注1：英文为Hercules，希腊神话中伟大的英雄、大力士，众神之王宙斯之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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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公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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