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博物馆，她就在微信上收到了宋辰曜的回复。
「已掌握。就快下雪，在外面别冻着。我要晚饭后回。」
站在灰暗的，刮着朔风的街头，她的心情忽地一下子明媚起来。
小熊和树莓雕像是她早就想看的，而且离博物馆不远就有一条大街直通太阳门广场，但是她想先去就在旁边的丽池公园转转。
尽管天气欠佳，公园里仍有不少散步、遛狗的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在树下读着报纸，也有青涩少年在角落里打着乒乓球。枯叶从树上??飘落，他们闲适的表情却使得公园丝毫不显得萧索。
博斯克设计的水晶宫是由钢铁和玻璃建造的透明宫殿，玲珑剔透，位于有黑天鹅悠游的喷水池边，是旅游打卡的圣地。这座建于1887年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如今是政府定期举行文化展的地方，当天展出的是名为“命运”的软雕塑。
巨大的不规则黑网织在东面的玻璃顶下，边缘破损，麻绳从半空散落，一条条垂向地面，仿佛流淌的时间。阳光透过晶莹的玻璃照进宫殿，黑网的那侧，地上便有了格栅状的影子，与绳索共同交织出阴暗牢笼的景象；没有黑网的另一侧，光线在玻璃墙和地面的瓷砖上交相辉映。几尾抽象的白色大鱼悬在黑网之下、绳索中间，就连它们的影子也逃不开巨网的束缚。
在她看来，那些鱼就是被命运困住的灵魂。有那么一霎，她眼前浮现出了欧俊文的身影。
瞻仰了雕像大道上历代国王的尊容，再游览了委拉斯盖兹宫，闲庭信步的她站在了一尊立在正方形水池中的青铜雕像前。这里人迹寥寥，只有满地金黄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仰面朝天的天使路西法雕像造型诡异——扭曲的身躯正在倒下，一只翅膀已经折断，双腿和一条手臂被几条毒蛇缠住，怒张的口中似乎正在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雕像下是六棱柱花岗岩基座，每一面都蹲着样貌狰狞的青铜魔怪。它们神态狡诈，魔爪下各抓着两条拼命挣扎的鳄鱼，象征着无法挣脱的厄运。
作为上帝最宠爱的儿子，路西法被赋予的名字在拉丁语里代表晨星与光明的使者，然而他却因为反叛上帝而被逐出天堂，最终成了地狱的统治者、恶魔的首领。
她很好奇，为什么一百多年前有人会为臭名昭著的堕落天使塑造精美的铜像，而且堂而皇之地矗立在皇家公园里。
坐在水池边上盯着坠落中的路西法看了半天，她猜不透雕塑家的心思。警示世人不可忤逆上帝，还是为敢于挑战威权的不屈灵魂鸣不平，抑或为最完美的天使堕落而痛心疾首？
时光在雕像翅膀上留下斑斑绿锈，愈发给被上帝的雷霆之怒轰落云端的绝美**添上了一抹凄美的色泽。
她很想将它拍给宋辰曜看，犹豫片刻，却因为陡然回忆起另一副身躯而羞得满脸绯红。
几只小麻雀闹喳喳地飞过来，有的停在魔怪的鼻子上，有的站上了路西法的膝盖。其中一只降落在水池边沿，离她仅仅半米远，歪着脑袋啾啾鸣叫，收拢的翅膀时不时地抖上一抖，黑豆般的小眼睛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她。
她刹那间觉得豁然开朗。天使也好，凡人也罢，站在云端也好，从云端坠落也罢，每条生命、每个灵魂都有它本身的意义。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万个人对路西法就可以有一万种看法。
公园中心的阿方索十二世纪念碑庄严无比，环绕纪念碑的圆弧形柱廊也气派非常，只是它们远远及不上反叛天使像带给她的震撼。
离开丽池公园，她往太阳门广场的方向走。
在一家门口吊着古代马灯的老咖啡馆吃完一份吉事果配热巧克力，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位司机大叔说的，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了马德里。
入夜时分，昂扬的灯光与下沉的夜色相互渗透，为街景增添了媚惑的纵深。街上的行人比白天多——本地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正在街头享受最惬意的傍晚时光。
每家商铺都为了迎接圣诞节而在装饰上煞费苦心。糖果店的橱窗里摆着霜糖饼干做的圣诞小屋和巧克力做的圣诞老人；珠宝店门口摆着实物大小的彩灯驯鹿和雪橇；商场门口竖起了两三层楼高的缤纷铃铛。
街道上空，一排排的LED灯饰自动转换着各式各样的图案，一会儿是蓝色的雪花，一会儿是莹白的槲寄生，一会儿是五彩的雀鸟。越夜越美丽，她觉得这句话写的肯定是马德里。
旅游攻略都说通向太阳门的十条街上餐馆数不胜数，随便哪家都能让饕餮客大获满足。今天她亲身验证了这些出奇一致的说法。沿途不断地有菜肴香气从街边乃至巷弄里的餐馆飘出来，比塞壬女妖们（注1）媚惑奥德修斯的歌声还要诱人。可她还是想回酒店吃晚饭，只为了在宋辰曜回来时能马上见到他。
太阳门附近行人如织。半月形的广场中央是卡洛斯三世国王威风凛凛的青铜塑像，旁边耸立着一棵巨形圣诞树，比周围所有的建筑物都要高。
圣诞树顶是颗闪亮的红色五角星，飞瀑流光的银色LED灯遍布树身，还缀满了五颜六色，绸布包裹的糖果。不同肤色的游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它自拍。
不远处，喷泉在池底彩灯的衬托下呈现出梦幻般的水晶效果，不停地有游客往池中抛下许愿的硬币。
小熊抱着莓树的青铜像在广场东北角，比她想象的大不少，光基座就有一人来高。那头熊也不是她以为的小熊，而是肌肉发达的成年野熊。
在脍炙人口的西班牙民间故事里，有个小男孩为了躲避野熊袭击爬上了莓树，而那头熊紧紧环抱树干，不肯离开。男孩的母亲前来找他，他为了让母亲远离危险，在树上大喊“Madre id”（注2）。据说这就是马德里这座城市名字的由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圣诞树的辉映下与塑像自拍了一张合影。她本来不爱拍照，但是觉得有机会的话可以拿给宋辰曜看看。
在她旁边，几个来旅行的同胞也在兴奋地与抱树的熊拍照。
“瓜娃子，你啷个摆这个姿势哟，快点儿把肚子收到切。”听口音，他们来自熊猫的故乡四川。
隔壁亮着“Mercadillo de la Plaza Mayor”（注3）彩灯的马约尔广场也如同她预料的那样热闹非凡。
广场中间同样有棵高耸的LED灯圣诞树，上面的图案不断循环变化，绽放的花卉、旋转的螺旋、蹦跳的棒棒糖、翱翔的鸟、驾雪橇的圣诞老人……直至变成一株挂满饰物的寻常圣诞树。围着它拍照的游人挤得水泄不通。
菲利普三世的骑马雕像脚下是专为圣诞节市集而搭建的一排排砖红色小木屋，三角形屋顶用橘红色灯带勾勒出轮廓。
上百个摊位展卖着琳琅满目的圣诞的小商品，从圣诞马槽、圣诞树这些必备的装饰品，到各种小摆设和鲜花，再到各种糖果、点心，甚至还有水果、蔬菜、火腿、香肠，为广场汇聚起越来越多的人流。
集市的一角，装点着七彩灯的旋转马车驮着小孩子们的欢乐叮叮当当。
在西班牙，最经典的圣诞食物是杏仁糖，用这种烤杏仁、蜂蜜和蛋清制成的糖果庆祝圣诞的传统可以追溯到费利佩二世。她打算买上两盒，一盒送给章曼玉，一盒送给朱丽叶。
集市上有好几家在售卖杏仁糖，她挑了最多当地人光顾的，摊主是一位穿传统黑色短襟上衣，肩披月牙形掐边绣花白披巾，头上还扎着红色绣花头巾的老奶奶。
“小姐，吃了我的糖，保准圣诞节和新年都甜甜蜜蜜！”老奶奶快活地对她说。
买好手信，她朝广场西出口走去。
广场边的回廊下有好几间餐馆，摆在户外的餐桌几乎座无虚席。有俄罗斯游客即席为同伴放声高歌，音调与情绪均高亢到令人称奇。然而路过的人没有谁表现出厌嫌，全都大笑着报以掌声。
走着走着她忽然察觉到异常。身边陆续有人仰头朝天上看，随后几乎每个人都抬起了头。
西班牙语、普通话、广东话、英语、法语……，广场上的人们用各自的母语大声欢呼。
“下雪了！”
一对对情侣贴在一起，笑着亲吻对方。
有当地人在议论，说今年因为全球变暖，马德里居然才降下第一场雪。
想到宋辰曜也在马德里的某处看着这场雪，她仰望着落向脸颊的雪花，静静地微笑。
她加快脚步往出口走去，想尽快回到酒店的心情比刚才更加迫切。
许许多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入广场，她夹在中间好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
在广场西角她停了下来，站在玉兰花枝状的青铜路灯光圈里，呆呆地注视着坐在灯下长椅上的那个中年男人。
注1：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海妖，生活在小岛上，用声音和样貌来诱惑航行的船员靠近，然后将他们吃掉。
注2：西班牙语，意为“妈妈，快跑！”，与马德里（Madrid）发音相似。
注3：西班牙语，马约尔广场集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1章 公爵（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