葙春坊间清早的日子好过,远处高楼上的古钟鸣声悠荡在坊间,激起层层叠漾,抚平昨日的所有不顺,坊内每户人家清晨都是安逸踏实的。
自家不生火,出来寻早点的人有很多。坊街两道支着热气翻腾的小摊,大碗的馎饦、酥脆焦香的烧饼、黏糊的鱼片粥、浓郁的羊肉面汤,大家或站或坐,每个摊前的人都满挤满了。
吴葳递来两个油润润的羊肉烧饼,竹霖叶接着,饼在他左右两只手里来回倒腾。
“烫、烫。”竹霖叶呼气吹饼,将饼从中间掰开,热气从饼的开口升腾,肉香馋人。
竹霖叶、吴葳两个又来鱼宅大门拐角蹲守了。
吴葳用手肘杵几下竹霖叶,朝鱼宅门口扬下巴示意:“和徐二说话的那女人是谁?”
“不知道,他姘头?”竹霖叶大咬一口,吃得满嘴油光,眼睛也盯着门口。
“该死的,徐二不是个忠贞的,这让鱼丫头知道了会多伤心啊。”吴葳手指扣紧墙缝,用力的指节都泛白了,“虽然他还不晓得鱼丫头身世,但他接近鱼丫头肯定不怀好意,估计是看上鱼丫头美色钱财。过了这么多年,徐家又霍霍上了鱼家!”
这边的徐朝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诋毁得不成人样,焦心劳力对付眼前上门的陌生女人。
“会不会麻烦到郎君了……那算了吧,我还是自己想想办法,虽然有些重,但我也能一点点搬回家的。”说着,这个肌肤细腻雪白、脸蛋清纯可人儿的青衣少女一个人搬起木桶。
木桶里装的都是她刚在河边洗完的衣服,吸满了水沉甸甸的。她没抬起一会就又脱力放下木桶,同时不经意露出手心勒红的印子。
徐朝虚扶额头,表情无语。他在花房做完活刚要吃上早食,就被小厮带到宅子大门口,说有人找。
找上门的这个姑娘说陌生也不是没见过,他挑水的时候见过几次,那时水源都在一个地方,很难不碰见。他记得她是因为她常让他帮忙舀水。
仅此而已了,没想过她会特意找来,说是不小心崴了脚,请他帮忙把衣服送到她家里去。
衣服都**之物,陌生男子不好随意接触,而且还要送她回家,他一进她家门,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
徐朝从人多且关系混乱复杂,**和权力密织的环境下出生,所以从小就被养得心思藏的深,还会糊弄人。眼前这姑娘打着心思,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寻常人能要的不是财就是色,这姑娘眼光好,恰好和鱼时眠一样,要的是徐朝的色。
姑娘再次绵言细语:“郎君,我手好痛……帮帮忙嘛……”
徐朝肚子咕咕的叫,好饿,想赶紧把人打发了,他抿唇压眉,装成小姑娘都害怕的神情,不带一点人情温度的开口。
“装你……”
“唯唯娘子。”鱼时眠也得了信,善身在徐朝身边,语气和表情比徐朝和善多了。
唯唯和鱼时眠熟悉些,唯唯宅子就在葙春坊第二十八户,作为街坊邻里她们碰见就打声招呼,彼此面熟。
“鱼姐姐。”唯唯嗓子甜糊糊的,喊得鱼时眠心里开花。
鱼时眠一眼注意到她发红的手心和别扭脚,“唯唯这是怎么了?”
唯唯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流连,斟酌一下说道:“没什么大事,我浆洗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提不动衣裳,想请徐郎君帮忙搭把手。”
鱼时眠看着臭脸的徐朝,轻轻扯一下他衣袖,说话:“搭把手去。”
徐朝不动,不难烦地看街上来往路过的人就是不看这两人。唯唯再次尝试自己搬:“徐郎君心善能干,以前经常帮我的,但我不能因此强绑郎君帮忙。鱼姐姐算了,我自己可以。”
可她扭伤了脚,走路已经很艰难了,更别谈搬重物,结果是好一个我见犹怜。
鱼时眠有点生气,对徐朝不满道:“她一个小女子伤脚求你帮忙,你都不理会人家!”
徐朝服气苦笑,箭步上去提着唯唯手里是木桶,一只手搀扶唯唯,走了几步又突然定住,转身对鱼时眠说。
“我恨你是个傻子。”
唯唯一身软骨靠在徐朝,两人姿势亲昵,往第二十八户走去。
一切全都落入竹、吴两人眼里。
竹霖叶猛猛拍墙,墙屑抖落下来,他比谁都激动:“诶咦!!他当着鱼丫头的面跟别人走了,还搂搂抱抱的!”
吴葳朝竹霖叶头顶一个爆栗,“都说了小声!小声!嘘——”
宅外角落噤了声,宅里屋内又碎语喧嚷起来。
合枝居,侍女揉按鱼时眠的太阳穴,鱼时眠闭眼神情放空。
老阿婆端来一盆冰块放在鱼时眠面前,摇扇呼来凉气:“娘子,徐家郎君还没从唯唯娘子宅里出来呢?”
鱼时眠睁眼:“嗯。”
“嗐,徐家郎君是健壮的成年男子,还有一身好皮囊,娘子不知道,坊里好多姑娘家都盯着他呢。今天有唯唯,明天会有其他人,娘子应该上点心才是。”老阿婆见过太多男女分分合合,几乎没有一人能守住自己的心。
“年轻貌美的女子那么多,守是守不住的。况且徐朝……我为何要对他上心……”
鱼时眠说完又闭眼放松,好不舒服自在。
连捏了三日的头,鱼时眠捏得头越发痛,连带着心里也郁闷,心口窝着一团火气。
鱼时眠短叹口气:“徐朝又跑到唯唯娘子宅里了?”
老阿婆轻推开侍女,亲自上手给鱼时眠按发胀的脑袋,“我亲眼看着郎君抱着一盆子女子衣物,和她一块进得屋子,没有错的。”
“不用按了。”她推开老阿婆的手,自软榻上下来穿鞋。
鱼时眠说要去坊街上买石榴饮,刚出府门就与归家的徐朝迎面撞到。
她略显骄气的收拢手臂,与他隔着好几人的距离,让出好宽的一条道,两个人泾渭分明。
两人交错越过彼此,鱼时眠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徐朝喊住她。
“我去唯唯娘子家喝酒,她让我喊你一起去。”他声音沉沉。
“我不喝酒,你自己去吧。”
“是,你酒量不行,太丢人了。”
“我去了就搅了你们的兴致,”鱼时眠摇摇钱袋子算作道别结束,“喝得尽兴。”
看着她一点也不在意,神采飞扬地在石榴饮摊前豪买十碗饮子,徐朝气疯了。他胸口像有猫挠一样,又火辣又酸痛:“好,鱼时眠,这么着急把我往外推……”
徐朝往唯唯宅里去得更勤快了。
鱼时眠活跃在外头,和顾白兰去熹安街看戏听书,或者逛逛花行、香粉铺。总之,她与徐朝都不爱着家。
白日与顾白兰玩的热闹,但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榻上,看着顶上悠悠的垂幔时,有种抽离感从头顶蔓延至脚尖。
她一躺下就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糖藕吃多了,她一度感觉自己是荷塘里的藕。
像是藕丝一样的细丝从她身体内抽出,越抽越多,越来越空虚,直到她心慌了乱了,怕自己被抽空。
拿她藕丝那端的人是老梦见的男人,徐朝。
她尝试抢回自己的藕丝,可对面的人攥的紧紧的,心也随他摇摆而左右晃动,自己就这样被他控制,被他牵动。
鱼时眠睁大眼睛,没有丝毫睡意。
她后悔了,她不想徐朝再去见唯唯。
她对他上心了。
啵——
拔塞子的声音,清脆短促。
鱼时眠情窍被人撬动。
她过往的二十三年,从未将精力放在与人相处中,也从没有着重关注人或事,她对什么都淡淡的。因为在她面前,在她一人的鱼宅面前,所有人会给出极大的善意。
所以老阿婆说起要对徐朝“上心”时,鱼时眠是不解的。直到她现在躺在榻上,明明屋里装璜极尽气派富贵,明明她被金钱堆起的香枕织物包围着,心里却空空的。
“徐朝……”她嘴里清冷地吐出两个字,在宽敞无人的寝屋有些吓人。
好想让徐朝哪都不能去,一辈子待在鱼宅里,不能见唯唯,白天到黑夜只能和自己在一起。
大晚上不睡觉的不只有她。
东厢房,今夜无风,窗外的竹叶不响,按理来说是很好入眠的一天。
徐朝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阴影下的眼睛愣愣地睁着。
他想来想去,最后总结成一句,“鱼时眠就是一块木头,脑子挂在头上给看的。”他腹诽着,气极了还捶一拳褥子。
唯唯先前还很热情的邀他来喝酒,但架不住他天天来,一喝就是一天,家里的酒全被他喝光了,唯唯怕了他,也不让他来了,话里话外在赶客。
徐朝想回鱼宅!但他就不,他硬撑着,满心满眼地盼着,苦苦等着,鱼时眠就是没来找过他一回。
“我都这么刺激她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哪怕皱眉撇嘴都好。”越想越难受。
徐朝心一动,突然坐起来,“还是说她根本不在乎我去哪,和谁在一起?”
徐朝觉得更糟糕了,真是这样会显得他太傻了,羞耻感席卷全身,他现在是睡也睡不着、动又不想动。
他想了一晚,第二天顶着乌青的眼下认真地决定要找鱼时眠挽回自己的形象,缓和变扭奇怪的氛围,起码不能再撞见就躲着了。
可当日去合枝居找了三回都没得信,觉得奇怪,他把鱼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她。问宅里的人,也没人知道她的行踪。
鱼宅一下子慌了,从白天找到黑夜,鱼时眠常去的地方也都找过了,没见踪迹。葙春坊,鱼宅的小厮侍女全部出动,人人挑着盏灯满街巷找家主。整个葙春坊都知道鱼时眠丢了。
徐朝在外找完一轮回到鱼宅,他还没放弃这,再次仔细找一边,连狗洞都不放过。
看到狗洞,他望着这高墙愣了一瞬,想起鱼时眠的钱窖就在墙角不远处。
“钱窖……钱窖还没找过……”他眼底发亮。
徐朝走了几步的距离,脚下探到微微凸起的一块木板。他弯指敲敲钱窖的木板,里面迟迟没没传来回应。
他不死心,将火光凑近锁眼。紧绷的双肩再次塌下,失去力气——锁眼被沙土堵住,看样子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开过了,她没来过。
徐朝沉重地蹲在地上,深呼吸几个来回,收回按在板上的大掌,指尖无力下垂。
整日四处奔波寻人,精神高度紧绷,全身没有一刻放松,心悬在喉咙里。不歇还好,刚在钱窖口蹲下停了片刻,现在起身一时间感觉四肢都散了。
“呼——”他喘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徐朝用力眯眼再强硬睁开,狠狠摇晃脑袋,重新唤醒了精神气,往前加速迈步。
咯砸——
脚下一塌,踩到一块凹陷、略显破败的木板。
木板是松动的,底下肯定有人,发酵的酒香从窖内飘出。
徐朝半跪弯腰,探了一半身子在进洞。
从窖口往下看,窖内一排排地摆满酒架,酒坛把地窖填得严严实实的。浓郁的酒香从地上飘来,入口处一坛老酒被打碎。
徐朝看着坐在碎瓷片里的女人:“你们有钱人是真爱挖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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