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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涯知交半零落

眼前有红光忽明忽暗,仿佛七杀阵中的凶光再次扑面而来。

我怎么又没死。她这样想道。

“即便再光鲜亮丽,你也是个废物!”尖锐的控诉刺穿混沌的神志。下一瞬,“近处有人”这个认知仿佛在脑海中打了一个响笛,花沐雨下意识翻身将人摁住,也不知手上用了多大的狠劲儿。

直至视线逐渐清晰,从迷雾中挣脱的花沐雨认出一张痛苦挣扎的女孩子的脸。脑海中又是一个激灵,她像是被烫到,几乎是从那女孩身上弹起来一般逃开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有没有事?”花沐雨连连说着抱歉,又慌忙过去扶着她,帮她拍着后背。

那女孩子还说不出话,只冲她摆了摆手。

“没事儿吧?”外面传来一道男声的询问。花沐雨警惕地转头,只看到微微摇晃的车帘。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天已经放晴了,之前她看到的红光,不过是马车摇摇晃晃,一路上映在眼帘上的明明灭灭。

“没事儿。”那女孩终于缓过来,应了帘外的人一句,最后揉了揉喉咙,坐正了身体,满不在乎地对花沐雨说,“不用紧张,我知道你是好人。”

花沐雨失笑:“我差点把你掐死,你还说我是好人?”

女孩理了理被揉乱的鬓发:“你又不是故意的。”

这一句竟叫花沐雨听得愣住了,回过神来时又觉得自己可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小孩一句随口说来安慰她的话罢了,于是想起温柔姐姐的样子,笑着温声问道:“对不住。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哪里?”

那女孩扫了她一眼,道:“你别担心,我叫丹砂,是小南国的医修。”

说着,她撸起袖子,露出腕上的手环,在花沐雨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只一指宽的手环,银白色,上面密密地刻着一排排极不显眼的小字,挂在女孩纤细的手腕上,看起来略有些沉重。

花沐雨认得,那确实是小南国的信物。

小南国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花沐雨打量眼前的小姑娘。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身着襦裙,头发梳成双鬟,浓黑的睫毛压着一双目光凛然的杏眼。一张鹅蛋脸,两颊有些还没消下去的婴儿肥。双唇丰润,但嘴角耷拉着,显出几分严厉与不悦。明明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却浑身透着令人不敢进犯的气势。

没多说闲话,这位自称丹砂的姑娘径直搭上了花沐雨的手腕,片刻后说道:“还行。”又道,“车队已经过了长阳,正在宁远。你掉在鬼集河里,是我们救了你。”

原来如此。花沐雨逐渐放松,这才感觉到有一阵强烈疲乏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仍强撑着精神道:“多谢丹砂姑娘救命之恩,如今我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报答姑娘。”

“你不累吗?”丹砂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疑问,“凛岳就一个女弟子,你是花沐雨吧?”

花沐雨本该警醒,但身体里的疲惫叫她提不起精神,只喃喃地提醒道:“我是谁都不要紧,你不要知道我是谁。姑娘,小南国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故而不得不叮嘱一句。我如今麻烦缠身,只怕你们知道后会引来祸端。过后我自会离开,还请姑娘和其他诸位小南国弟子就当没见过我这个人,也万勿对他人提起。”

丹砂想了想,从车厢后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琉璃盏,盏中扣住了满满一笼扑簌簌散发着白光的纸鹤。丹砂一指,对花沐雨道:“喏,都是找你的。”

花沐雨哑言。并不是人人都认识凛岳的传信纸鹤,但肯定有人认识凛岳的传信纸鹤;虽然收到凛岳的纸鹤也并不一定代表她就是凛岳弟子,但事已至此,似乎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多说无益。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如今她自身倒是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怕只怕小姑娘不懂事惹祸上身,于是忍不住再次提醒道:“我身上所系之事非同小可,哪怕是为了保护自己,也请姑娘和诸位小南国弟子不要声张。待痊愈后,我自会离开。”

“你走不了。”丹砂道,“你没发现你现在动都动不得吗。”

自己的身体状况,花沐雨自然明白,她眼皮沉重得已经快要张不开眼了:“敢问姑娘,我大概多久才可恢复?”

丹砂并未回答:“你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与普通凡人无异,若要自由行动,还需疗养。”说着,丹砂放轻了声音,“别想了,睡一会儿吧。”

花沐雨略眨了眨眼,终究是一头扎进了黑甜梦乡之中。

见她睡倒,丹砂帮她调整好姿势,伸手从花沐雨头上取下一枚银针。

早在花沐雨暴起伤人时丹砂就刺了花沐雨的穴,也是没想到她竟能撑到此刻才倒下。这一睡没有四五个时辰醒不过来,丹砂点起火折子,给银针消完毒,又将银针收回包中,叮嘱赶车的卜芥道:“我先去师叔那边,你留意些车里的动静,有事叫我。”

车马声停下,载上一个人后又启程。

南星把座位上方的药草抽屉拿开,让丹砂贴着广丹坐下,又问:“她情况怎么样?”

丹砂顺手拿起一棵药草:“还行。”

“真的是传说中的《万兵谱》吗?”广丹好奇地问。

“看她的筋骨表征,像是书上对《万兵谱》的描述。”丹砂手上动作不停,“不过人间界毫无灵气,虽然她以功法重塑了筋骨,但没有灵气补充,也不能完全恢复。”

“她真的是凛岳的弟子啊?”广丹把头凑到大家中间,压低了声音说,“可是《万兵谱》不是北境的功法么?”

“凛岳?”此前石耳不在,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位女患者的来历,忍不住凑趣道,“就是那个有名的破落户,死得只剩三个人的凌虚第一剑宗?”

“不得无礼。”川连斥道。

“哎呀,师叔你不用这样,大家都这么说,他们自己早都该习惯了。”石耳满不在乎地嚷道,“昔日他们大师兄林栉风在时还好,而今他们老大不知道怎么死了,剩下一个凑数的掌门,一个不敢露脸的女人,再加上一个窝囊废老三,还有什么能耐啊。”

川连冷下脸:“三百年前辟界一战,凛岳满门战死,只剩下如今的掌门燃灯。凛岳从无愧于三界第一剑宗之名,岂容你一个无知小儿聒噪?”

见川连真的生气了,石耳做个鬼脸,不敢再说了。

“千真万确是凛岳的二弟子,花沐雨?”南星有些担忧地问。

“应该是凛岳的人没错。”川连瞪了石耳一眼,继续细细地捻着草药,“这些天一股脑飞过来找她的都是凛岳的纸鹤,我探她灵脉走势,也确实是凛岳的功法。凛岳之前一向受北境的供奉,或许中间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凛岳的二弟子修炼了北境功法《万兵谱》,然后又在长阳附近身陨,借此功法化生……”坐在丹砂对面的南星一边整理药信子,一边摇头,“一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川连道:“如今遇到凛岳的弟子,我们总归要保一保。马上出了蓝关,就离开北境了,我们低调行事,切莫声张,先等她恢复再说。”

“她也不让我们透露她的行踪,说她如今麻烦缠身,怕我们也会惹上祸事。”丹砂飞快搓好一根药信子,放到中间的笸箩里。

“这一路我们加急赶路,从未遇过不相干的人,如今见过她真容的,也就我们队伍里的几个罢了。”川连吩咐石耳,“你约束好其他弟子,叫他们不必好奇,也不许议论宣扬。”

石耳领命,川连又对南星道:“传信到凛岳,就说我们偶然碰到其门下弟子花沐雨,而今她正在我们这里养伤,请燃灯师祖示下。”南星也应下了。

川连转而问丹砂:“你刚刚看她状况如何?”

“还行。”丹砂还是那个回答,不过多说了两句,“如今她筋骨灵脉大体重塑完整,但化生一遭,精神消耗过俱,兼有心血郁结,若要完全恢复,恐怕还要几日。我刚刚给她扎了针,如今人已经睡下了,卜芥在看着。”

川连点头:“我们此行所带的药材适用于她的不多,之后途经蓝关,需再为她采买一些,你也要时常留意她的情况。”

说话间,南星已将大家这一会儿搓出来的药信子整理好,拿过去给川连看,“师叔,这些够了么?”

一排排药信子散发着药香,紧紧地码在药盒里。川连看了一眼:“再多准备些。扈陵此次的疫症来势汹汹,情况未明,有备无患。”

“是。”

正说着,就听窗外传来醒目的锣声。

众人心中好奇,于是掀开窗帘,向外看去。

只见后方一人骑着快马,背上插着黄旗,手中敲着锣,正从官道那头打马而来:“天佑雪国,陛下圣安。太子谋逆,当场伏诛。艳朱公主,册皇太女!”

如此高喊着经过小南国的车队,那人勒马:“大胆!车内何人,为何听皇榜不跪!”

“皇榜是什么?”广丹懵懵懂懂地问。

南星小声说:“就是人间皇帝发的告示。”

川连命车队停下,掀开车帘见礼道:“鄙人凌虚界小南国医修川连,携弟子前往扈陵。不知人间界习俗,还望大人见谅。”

那人见他们的气度和打扮,便知是误会一场,忙翻身下马,叩头请罪:“小人不知是仙师大驾,多有叨扰,请仙师恕罪。”

川连抬手:“不必多礼,大人请起。”

丹砂看到他马鞍上挂着信筒里装着明黄的纸卷,便说:“你发的是什么皇榜?能给我一个吗?”

皇榜原本就印了很多张,以供四处张贴。既是小仙娥问话,那人自是无有不可,忙起身从信筒里取出一张,双手捧到车前:“今早长阳八百里急报,天佑雪国,陛下圣安,太子谋逆,当场伏诛,另册艳朱公主为皇太女。”

丹砂接过皇榜:“多谢大人。”

“仙娥言重了。”那人抱拳,“职责在身,便不多打扰仙师大驾了,小人告退。”

一场好觉睡醒,再睁眼时一片昏黑。枕边的琉璃盏内传来纸鹤扑扇翅膀的细小声音,花沐雨偏过头去,看着白光盈盈的纸鹤发了会儿呆。

睡醒一觉之后,当时那种极端的疲乏已经消失不见,连心绪都平静了许多。花沐雨试着运转灵力,只觉内府空荡,一点招式都用不出来。她心下一叹,转而运转起《万兵谱》的心法,张开手,丝丝银光从她手中游出,在她掌心汇聚成一柄银色的飞刀。她手指微动,银色的飞刀随之被挥散,又重新凝聚成一柄短剑。把玩几番,刀枪剑戟等等诸多兵器纷纷在她手中幻化成型。

思绪纷杂,花沐雨挥手将化形打散,撑着床铺坐起身来。揭开琉璃盏的盖子,纸鹤扑簌簌自罐口飞出,恍若一道银河,在空中盘旋着向她飞来。花沐雨伸出手,一只纸鹤落在她手上,用尖尖的喙啄了两下她的手掌,却又一无所获地飞开了。

花沐雨化生之后灵力空空,这些纸鹤凭借神魂的气息找到花沐雨,却汲取不到一丝熟悉的灵气,所以她虽收到了信,却没办法打开。

花沐雨看了半晌,在一旁找了一只看起来不值钱的药囊,将这些纸鹤一只只抓了进去。

此时该是夜半,万籁俱寂,小南国的弟子都已经睡了。让他们救自己一次已是给他们添了麻烦,如今自己已经恢复大半,是该离开。将要走时,忽又想到恐怕这一去再无相见的机会,要给他们留下点什么,但自己偏又什么都没有。

如此踌躇了一阵,花沐雨无奈地放弃。此回便只能欠下了。

这样想着,花沐雨揣好药囊,小心地掀开车帘,卜芥果然不在前面,仔细观察一阵,视线范围内并没有守夜的弟子。她轻手轻脚地下了车,矮身往车队外围走去。然而没走两步,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

“你要去哪里?”丹砂披着外衣,手中提着灯笼,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花沐雨一惊,完全没察觉何时有人过来。回头见是她,下意识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息?”说完,便觉得自己管得太多,又回身拱手道,“我身体已经恢复,不便打扰,您就当没有见过我,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花沐雨转身欲走,却被丹砂再次叫住。

“等等。”丹砂上前两步,将手里的纸卷递给花沐雨。花沐雨不解其意,还是接了过来。

“在你昏睡时,长阳的皇榜已经发到了宁远。前太子谋逆逼宫,已当场伏诛。谢皇立艳朱公主为皇太女,即日监国辅政。”丹砂拢了拢肩上的外衣,“我不懂人间的朝廷,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你现在灵力全无,过去的你能做到的,现在的你未必能做到;过去的你做不到的,现在的你更加做不到。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你不如先在此养精蓄锐,再另做打算。”

枯木逢春小南国,小南国的《逢春决》中对《万兵谱》记载不多,只大概写了此为人间界北境雪国谢氏皇族先祖所开创的心法,非谢氏子弟无法修炼,修炼大成可借本命兵器死而化生。

丹砂看完皇榜的内容,当下心中便有了猜测,料想花沐雨恐怕是卷入了这一场宫廷政变,只是不知道她站的哪一方。

她猜到花沐雨醒来后会想要离开,便特意拿着皇榜等在此处。若是能把人留下最好,若是不能,也能趁机打探出一些什么,好让她再做打算。

说者无心,丹砂本意是想劝花沐雨谋定再动,却不知自己意外戳中了花沐雨的心结。

花沐雨展开皇榜,丹砂口中“尘埃落定”四个字砸在她心上,似乎那些未解的谜团和满腔的质问都已经不重要了。自己本就是个局外人,不管谁对谁错、真相如何,现在胜负已分、局势已定,时间无法倒流,已经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她回去除了再掀起纷争,又能做什么呢?到底是太迟了。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已经太迟了。

见花沐雨对着皇榜默然,丹砂心知自己的话起效了,便说道:“你或许知道,扈陵爆发疫症,我们此行就是要去扈陵。你此前说过,承小南国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回报,这话还算不算数?”

花沐雨抬眼看向丹砂。

丹砂继续道:“不如你随我们一起去扈陵吧,正好一边随我们治疗,一边留下来护送我们。你知道的,我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行走人间多有不易。凛岳剑法独步天下,你虽没了灵力,但也总比我们强。我也不要你留多久,等我们到扈陵,就放你去做自己的事。如此也算报答了。”

“灵枢针法战力虽不算顶尖,但总不至于无力自保。”花沐雨一笑,将皇榜重新卷起。这位小大夫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小孩子。孩子话而已,又怎么能左右大人的想法、决定她的去留。

虽然不曾当真,花沐雨也不愿戳破孩子的烂漫,将皇榜交还,温声道:“太晚了,你先回去睡吧,我今天不走,留下守夜。不过要将我留下护送你们这事,还要考虑其他人的想法,等明早大家都醒了,我们再来定夺。”

丹砂皱起眉头:“你哄我?什么意思?觉得我说话不管用吗?”

花沐雨不欲争辩,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回去睡吧,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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