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你说谁没了？”
温热的毛巾从冯舒云僵住的手中滑落，掉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晨起的睡意如同被惊飞的鸟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家大公子，玉明少爷……他、他没了！”
沉鱼咽了口唾沫，几乎是在耳语：“昨夜……侯爷匆匆回府，脸色难看得吓人！直接把夫人和后院的顾小姐都叫去了正厅，屏退了所有下人，我还是昨晚上听我娘说的”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沉鱼，想从那张熟悉的圆脸上找到一丝谎言的痕迹。但沉鱼眼中只有惊惧和真实的泪水。
顾玉明？！他死了？？！
那个站在骄阳下，笑得比阳光还耀眼，意气风发得仿佛能劈开一切阴霾的少年郎……
他死了？？！
那眠眠！
冯舒云猛地回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父母双亡，唯一的兄长又…
她翻身下床，利落地套上沉鱼备好的衣裙，撩开纱帐就往外冲。
指尖刚触及门扉，门却从外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华贵、珠翠满头的母亲。
“急急忙忙的这是去哪？半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平日教的规矩都就饭吃了？”宁国府当家主母叶眉容姿艳丽，眼神锐利如刀，瞥了眼身后垂首的妈妈，再扫过慌忙低头的沉鱼，心中了然。
她屏退左右，反手关上房门，看向女儿的眼神复杂难辨。“顾家玉明的事，沉鱼那丫头想必都跟你说了。”
见女儿要开口，她立刻抬手制止：“听着，从现在起，不许你再靠近顾玉眠半步！顾家的事，更不许你再插手一个字！我与你父亲，自会料理干净。”
她顿了顿，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冷漠：“自他们夫妇意外身亡，我们宁国府照拂他兄妹这些年，供他们吃穿用度，已是仁至义尽！天大的恩情也早还清了！
冯舒云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华服加身的女人，她的亲生母亲！
这就是她的母亲？！如此的麻木、自私！
姑姑生前是那样温柔良善，待她如亲生，如今却只能与姑父躺在冰冷的棺椁里！表哥顾玉明，那个顶天立地的少年英雄，尸骨无存！而她的表妹眠眠，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人间地狱！
也许人只有死了，才会被记起生前的好
这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冯舒云的脑海。那么，百年之后，当她回想起眼前这个满心满眼只有算计、门楣、前程的母亲时，会觉得她也像姑姑一样温柔可亲吗？
冯舒云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抹惨淡的弧度。
怕是不能吧！
“坊间早有流言，说你一个未出阁的侯府小姐与顾玉明过从甚密。如今他已经没了！你若再不管不顾凑过去，日后还怎么议婚？我们家早已不复当年风光，你父亲也只剩个虚职……”
“够了！”
冯舒云胸口剧烈起伏：“母亲也曾熟读诗书，通晓礼义廉耻，何以变得这般麻木不仁？眠眠她！唯一的哥哥死了！她一个弱女子，不依靠我们还能依靠谁！”
“我是她的亲表姐！母亲您是她亲舅母啊！即便如您所说我不管不顾的凑上去了！那些嚼舌根的唾沫星子，难道还能淹死您这位尊贵的侯夫人不成？”
“还是说，在您心里，侯府那层薄得可怜的‘门楣’，比一条人命、比血脉亲情，还要重上千百倍？！”
“冯舒云！！”叶眉惊唤
“人言可畏！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清誉，我还要顾全整个侯府的门楣和所有人的前程！顾玉眠，必须送走！立刻！马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你父亲的意思，是送她去朝云庄。那地方山清水秀，物产也算丰足，有庄子上的老仆照料。让她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也算我们宁国府，对得起这份早就该断了的……血脉亲情了！”
“了此残生……”冯舒云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嫩肉里。
不能冲动！毫无用处！
朝云庄……还好，是一处经营尚可，得力的田庄。
她抬起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走之前……让我见见眠眠吧，母亲。就最后一面。”
叶眉呷了口茶，淡淡瞥着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最后一面？也好，从此便与顾家彻底了断。时日一长，谁还记得顾家那个小子和孤女？“也罢。
“明日便送她走，许你见一面”
“多谢母亲”冯舒云垂眸送走母亲，门关上的刹那，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一个足以让宁国府天翻地覆的决定，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第二天。
上京城，摘星楼
楼阁高耸，俯瞰全城。
年轻的永初帝越明澈负手立于栏前，眼底映着市井繁华：嬉戏的稚童，慈蔼的母亲，喧嚣的车马，升腾的烟火，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派盛世升平之景。
然而，他眸底深处，却是一片晦暗不明的幽深。
他侧首，看向身旁与自己容貌有七分相似的男子。
那人一袭玄底金纹蟒袍，身姿挺拔，棱角分明的面容不见丝毫情绪。
玄金之色衬得他愈发深沉难测。反观自己……若非龙袍加身，谁愿终日端着这副冷肃面孔？越明澈心中暗自腹诽。
“顾玉明及其所部，在归京途中遇袭，全军覆没。”皇帝沉声开口，打破沉寂，
“朕已派人查验现场，尸骨无存，痕迹尽毁。”见越望川依旧沉默，他指尖轻叩栏杆，声音压低，“四哥，京都人心浮动，世家门阀盘根错节。此番，怕是在向朕示威了。”
立于越明澈身侧者，正是其胞兄，韩王越望川。
越望川沉默片刻，方道：“顾玉明乃国之重臣，此事，臣必查个水落石出，还其公道。”
“朕听闻，”皇帝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试探，“顾玉明还有个妹妹，寄居在其母族冯大平府上？”他略一沉吟，眼中精光微闪。
“朕将她接入宫中，册封贵妃，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如何？”他观察着越望川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哦，对了，四哥你今年二十有二，府中既无正妃，亦无侧室。如今顾家孤女无依无靠，你亦是形单影只。不若朕今日便做个主，为你二人赐婚？”
皇帝顿了顿，目光灼灼：“四哥，以为可行？”
越望川神色清冷如故，对皇帝的话置若罔闻。
只是心中一动！顾玉眠吗？！顾玉明那个天天挂在嘴边念叨的妹妹！那个笑起来眼睛像个月亮的女子！
她……还好吗？
皇帝见身旁之人气息微凝，周身那股万年寒冰般的气息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
心中不由一动：莫非……铁树要开花？
“那朕即刻回宫拟旨，命你二人百日之内完婚？”皇帝趁热打铁。
越望川倏然回眸，目光如冷电般扫过皇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莫非四哥嫌百日仓促？”皇帝故作不解，“可若错过百日，按祖制顾家女需守孝一年，方可论婚嫁。”
越望川略一俯身，拱手：“臣启陛下，顾氏遗孤，托庇母族冯府，足可安身。且值此多事之秋，实不宜大张旗鼓操办婚仪。”。
皇帝见自家四哥这个鬼模样，一本正经，娶媳妇而已，又不是要他命，要不是亲兄弟，他才懒得管他这些破事。
看他这个性子，估计以后抬棺送终还是自己儿子的事，嘴角一抽，似乎已经联想到四哥老了以后颤颤巍巍，手抖抖一个人坐在家里孤冷度日的模样
“那便……”皇帝本欲再言，毕竟顾家那个姑娘他是见过的，长相娇媚，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四哥这个老光棍见面了能心如止水？
不过，，，，四哥言之有理，冯家确能庇护，现下成亲恐横生枝节，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真是麻烦，当皇帝真是麻烦，当初就不该听四哥的鬼话。
“顾玉明的事就交给四哥了，朕在京都等你的好消息”越明澈收敛心神，正色道。
“臣遵旨”越望川躬身领命，眼神冷峻，接下来怕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回京了。
……
长街，李李酥糖铺
今日，是她顾玉眠离开上京的日子，或许，此生再难归来。
本应径直出城的，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这间铺子前。那是因为，哥哥每次归家，总是会为她带上一份这里的白玉酥糕。
最后一次了。再尝一次这熟悉的味道，便永别了这承载着哥哥气息的上京城，也永别了……她至亲的哥哥。
顾玉眠心口一窒，眼角出现一抹微红，眼眶渐渐湿润，慌忙低头，赶紧擦擦吧，别失礼了，
“老板，劳烦，一份白玉酥糕。”声音依旧软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铺主闻声抬头，看清来人，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恍然：“姑娘……可是姓顾？”
顾玉眠微怔。
铺主连忙解释：“我们小店做的这个白玉酥糕过于甜腻，没什么人买，本来呢打算停了的，但是后面有位姓顾的公子说是，家里的妹妹就喜欢这种甜腻腻的糕点，还就喜欢吃我们家做的，哈哈，而且顾公子也三不五时的来买，自然就熟悉了些，说来，姑娘你和顾公子长的也十分相似，认出来是一家人啊不难的，”
顾玉眠听着，强忍镇定，努力扯出一丝笑容，眼底却掩藏不住悲伤“是啊，他是我哥哥，多谢老板这么久以来的照拂了。
“可有些日子没见着顾公子了……”铺主麻利地将油纸包好的酥糕递出。
“哥哥……”顾玉眠接过糕点，指尖冰凉，“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铺主见她笑容苦涩，漂亮的一双黑眸湿润润的，心中已明了几分，叹息道：“姑娘，你……”
话还没有说完，顾玉眠已低声道：“多谢，告辞了。”她转身，素白的身影融入门外等候的马车队列。
铺主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手中那份甜得发腻、如今只剩最后一份的白玉酥糕，摇头轻叹。
这独一份的念想，往后，怕是再无人问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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