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摊边,坐着一位青衣束发的“公子”,她皱着眉,盯着手中粗瓷茶杯里浑浊的茶汤,一脸嫌弃,举到唇边又放下,反复几次。
跟上京城的好茶相比,这简直是泥水!想起眠眠亲手点的那盏清茶,才是人间至味……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尝到了。
她最终像下了某种决心,把杯中物当作白水,仰头一饮而尽。“啪”一声放下杯子,丢下几枚铜钱:“老板,钱放这儿了。”
“好嘞,公子您慢走!”
小县城的姑娘们何曾见过这般风姿的人物?一身寻常青衫,也掩不住那份脱俗的清俊。所过之处,引来不少少女羞涩又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着猜测这是何方来的俊俏郎君。
冯舒云自然感受到了这些灼热的视线。
她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是男装哪里露了破绽?这可是她偷偷拿了大哥新做的衣裳……一丝不自信瞬间掠过心头。但很快,这丝犹豫便被更强的决心压下。
下一站,莫城!
她要在莫城落脚,想办法从军。
她必须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必须主宰自己的命运!
顾玉明,你放心!
她在心底无声地起誓,我一定会护好眠眠,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这是我欠你的。
你在天上,好好歇着吧,我!冯舒云,一定会活得比谁都漂亮,比谁都坚韧!眼底不受控制地涌起热意,鼻尖发酸。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地疼,无论怎么伸手去够,也再填不满了……
莫城门口盘查森严,空气中弥漫着边城特有的肃杀与尘土气息。
排队入城的人群里,冯舒云一身青布衫,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努力挺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赶路的清贫书生,而非……
一个心怀忐忑的女扮男装的逃家者。
轮到她时,守城的兵卒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过于清秀的眉眼和略显单薄的身板上停留了片刻,粗声粗气地问:“姓名?籍贯?来莫城作甚?”
“冯舒云,”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上京人士。家中……遭了灾,来莫城投亲。”这是她路上就想好的说辞。
“投亲?投哪家?”
“……城西开杂货铺的远房表叔,姓张。”她硬着头皮编造。
兵卒在登记簿上潦草地划了几笔,又伸手:“路引呢?”
冯舒云心中一紧。
她哪有什么正经路引?
离开上京时太过匆忙,只偷偷拿了大哥一块象征身份的普通玉牌和一些散碎银子。
她强作镇定,从怀里摸出那块温润的玉牌,不着痕迹地塞进兵卒手里,脸上挤出一点谦卑讨好的笑:“军爷辛苦,小地方来的,路引……路上不小心遗失了,您看,这是家传的信物,还请您行个方便。”
那兵卒掂量了一下玉牌的成色,又瞥了瞥冯舒云还算顺眼的脸,哼了一声,将玉牌揣进怀里,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进去吧!莫在城里生事!”
“多谢军爷!”冯舒云连忙躬身,快步穿过城门洞,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第一步,算是混进来了。
莫城比那小县城大得多,也混乱得多。
冯舒云无暇他顾,当务之急是找到栖身之处,并打听如何能……从军。
她不敢住大的客栈,寻摸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后巷,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客店。
店主是个寡言的老头,收了钱,给了她一把二楼角落房间的钥匙。
房间狭小,仅容一床一桌。冯舒云关上门,插好门闩,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陌生的街景。边关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生疼。
顾玉明,我到了。她默默对着虚空说。眠眠,你要好好的,等我站稳脚跟,有力量了,就去找你。你哥哥的死,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她摸了摸怀中仅剩不多的银钱,明天,就去城西的征兵处看看。这第一步踏出,就再无回头路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朝云庄。
顾玉眠躺在硬板床上,毫无睡意,这里的夜晚,比京都来的更早,也更黑沉。没有丝竹管乐,没有灯火通明,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单调的虫鸣。
哥哥的死,舒云阿姐的去向,舅舅舅母的疏离,自己渺茫的未来,种种的念头纠缠撕扯!
她想起,来庄子上时,舒云阿姐留给自己的丫鬟落雁,无意间透露舒云阿姐说去了边远,要去那“找东西”?
找什么?哥哥的遗物吗?还是,关于他死亡的真相?舒云阿姐孤身一人去那险地,安全吗?
她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桌上那个模糊的油纸袋轮廓上。
糖糕的甜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哥哥……”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溢出喉咙,被她死死咬住唇咽了回去。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面。
接下来的日子里
顾玉眠努力让自己适应。
她学着辨识野菜,在落雁的帮助下笨拙地生火做饭,甚至跟着王婶去屋后的小菜园摘过几次豆角。
她强迫自己忙碌,用身体的疲惫去麻木内心的空洞。
这天午后,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顾玉眠刚把晾晒的衣物收回屋,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落雁从厨房探出头:“这雨来得真急!姑娘,您别站在门口,当心淋着寒气。”话音未落,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辕碾过泥水的声响,在这暴雨倾盆的寂静庄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玉眠和落雁都诧异地望向院门。
只见一辆坚固的青篷马车顶着风雨停在门口,车帘掀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利落地跳下,玄色的衣衫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正是越望川!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身着劲装的随从,都戴着斗笠,雨水顺着帽檐成串滴落。
越望川似乎也没料到会在此处停下避雨,他扫过这处简陋的庄子,最后落在站在屋门口檐下的顾玉眠身上。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记得,她!是顾玉明的妹妹,顾玉眠!
庄头王老实听到动静,顶着斗笠跑出来,看到这阵仗有些发懵:“这位…这位大人?您这是?”
“突遇暴雨,道路泥泞难行,借贵地暂避片刻。”越望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顾玉眠耳中。
“哎…哎,好,好,快请进,快请进!只是地方简陋…”王老实有些惶恐,连忙将人往主屋让,主屋也是庄子里最宽敞的,顾玉眠住的是偏一点的正屋。
越望川并未立刻进去,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顾玉眠这边。顾玉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帘。落雁下意识地挡在顾玉眠身前半步。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穿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狠狠扑向顾玉眠所在的屋门。顾玉眠本就因连日心绪不宁和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而有些气虚体弱,被这冷风冷雨一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晃了晃。
“姑娘!”落雁惊呼,连忙扶住她。
越望川的目光在顾玉眠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落雁…咳咳…我没事…”顾玉眠强压下咳嗽,声音细弱蚊蝇,脸上因呛咳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尤其是他!越望川,他记得,他是哥哥的上司。
越望川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带着随从大步走进王老实让出来的主屋。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那道探究的视线。
顾玉眠被落雁扶回自己屋里,喝了点热水,才慢慢缓过来。
她坐在床边,听着隔壁主屋隐隐传来的、压低的说话声,王老实似乎在唯唯诺诺地回答着什么,心中莫名有些烦乱。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庄子的雨,直到傍晚才渐渐转小,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
越望川在主屋待了约莫一个时辰。离开时,雨势稍缓。
他走出屋门,随从已将马车准备好。王老实和王氏点头哈腰地送到院门口。
越望川正要登车,目光却无意间瞥见偏屋的窗子。
窗纸透出昏黄的油灯光,一道纤弱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似乎在低头看着什么,姿态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他脚步微顿。
一阵风卷过,吹开了那扇并未关严实的窗户。
屋内的景象短暂地映入越望川眼中,简陋的桌旁,顾玉眠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已经有些干瘪变形的糖糕。
她拿起一块,没有吃,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侧脸在灯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睫低垂,看不清神情。
窗子很快被里面的人关上。
越望川收回视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澜。
他不再停留,利落地登上马车。车辕滚动,很快消失在雨帘中。
顾玉眠关紧窗户,隔绝了冷风和那短暂却令人心悸的注视。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糖糕,刚才那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了窗户。是他吗?她甩甩头,将这个念头抛开。
一个过客而已,何必在意。
只是那夜被风雨激起的咳嗽,却像缠上了她。
落雁急得团团转,庄子里缺医少药,王婶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些陈年的干姜和红糖:“姑娘,这样下去不行,明日我去趟镇上请大夫吧?”落雁看着顾玉眠咳得苍白的脸,心疼不已。
顾玉眠无力地摆摆手,气息虚弱:“不必…咳咳…兴许…过两日就好了…别…别折腾了。”她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尤其是这远离人烟的庄子,请一趟大夫不知要耗费多少银钱和人情。
然而病势汹汹,到了第三天夜里,顾玉眠竟发起低烧来,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意识也有些昏沉。
落雁摸着她的额头,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王老实和王氏也慌了神,这要是在庄子上出了事,他们可担待不起。
就在这焦灼之际,院门外再次响起了马蹄声,在寂静的雨夜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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