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像淬了冰的针,扎在脸上生疼。
络娮把围巾又紧了紧,几乎要把半张脸都埋进去。礼堂的后门被她“吱呀”一声推开时,里面震耳欲聋的喧闹像潮水般涌出来,夹杂着合唱的跑调、乐器调试的杂音,还有老师维持秩序的尖锐哨声。
她到得太晚了。
礼堂里早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络娮扒着门框往里瞅了瞅,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暖烘烘的空气里飘着汗味、零食袋的塑料味,还有舞台方向隐约传来的、甜腻的伴奏乐。
她皱了皱眉,没什么兴趣往里挤,干脆拖着带来的折叠椅,拐了个弯,往礼堂侧面那片空旷的水泥地走去。
这里背阴,积雪还没完全化,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冷光。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在脸上,络娮却莫名觉得比礼堂里舒服。她把椅子在墙角放稳,自己缩成一团坐上去,下巴抵着膝盖,百无聊赖地盯着远处教学楼上亮着的零星灯火。
真没意思。她想。每年都是这些节目,唱唱跳跳,闹闹哄哄,最后散场时满地狼藉,像一场盛大的、毫无意义的狂欢。
她天生就对这种集体热闹提不起劲。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亮的口哨声突然划破了寂静的夜。
不是那种短促、用来招人的哨音,而是一段舒缓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旋律,像溪水从石缝里慢悠悠淌过。络娮循声望去,看见礼堂大门的另一侧阴影里,倚着一个男生。
他背对着她,身形被夜色揉成模糊的轮廓,只有吹口哨时,胸腔微微起伏的弧度能看得清。那哨声不吵,甚至可以说很悦耳,像冬夜里突然钻进耳朵的一缕暖阳,让络娮原本有些发沉的心思,莫名活络了些。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里面“没意思”。
络娮没动,只是悄悄把目光黏在那个背影上。男生似乎很投入,口哨声断断续续,有时会因为气息不稳而出现细微的破音,他也不恼,顿一下,又重新吹起来,像在跟自己较劲。
风吹过旁边的香樟树,枝桠上残存的枯叶“沙沙”作响,混着那不成调却格外抓人的口哨声,竟有种奇异的和谐。络娮甚至能想象出男生此刻的神情——大概是微垂着眼,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意。
她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那男生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停了口哨,缓缓转过身来。
路灯的光线只够照亮男生半边脸。
络娮看见他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正带着几分探究,望向她这边。
络娮心里“咯噔”一下,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下意识想把自己藏得更深。但已经晚了。
男生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有点无厘头的笑,抬脚朝她走过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像敲在络娮的心跳上。
“一个人?”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比络娮想象的要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络娮没吭声,只是抬眼看他。
男生也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挨着她的折叠椅坐了下来,动作熟稔得像认识了很久。“里面那表演,”他撇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我赌五毛钱,下一个节目肯定又是《青春纪念册》大合唱。”
络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男生眼睛更亮了,像是受到了鼓励,继续吐槽:“真搞不懂,每年都唱这个,他们不嫌腻,我都听腻了。”他说着,还模仿了一下合唱时夸张的手势,惹得络娮又笑了起来。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你也觉得很没意思吧?”男生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恰好落在他眼底,像落了一汪碎金。
络娮点点头,算是回应。
“唉,不无聊吗?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交叉着双腿,脚尖无意识地踢了踢地上的雪粒。
络娮被问住了。她其实习惯了独处,只是对着画笔和画布时,从没有过旁人说的“心流”,只觉得是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可被他这么一问,看着他眼里明晃晃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她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半天,才随便找了个理由:“不无聊,我可以回教室待着。”
“哦?”男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放在脚边的画板袋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我看你挺面熟的,你是艺术生吧?我们是不是在中考集训的时候见过?”
络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确实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可具体是在哪里见过,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没印象。”
“哈哈,”男生被拒绝了也不尴尬,反而笑得更自在了,“我可有印象,你是排在第三名的那个,对吧?当时老师总夸你‘有天赋’。”
络娮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中考前的美术集训,人多嘴杂,她每天被妈妈逼着去画室,对着那些她并不热衷的石膏像和静物,只觉得煎熬,几乎没怎么注意过周围的人。
她小幅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宋添。”男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掌心干燥温暖。
络娮犹豫了一下。她向来不擅长应对陌生人的热情,可看着宋添眼里坦荡的笑意,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络娮。”
“络娮……”宋添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像在品味这两个字的发音。
两人一时没再说话。礼堂里的音乐声隐隐约约传出来,是那首被宋添吐槽过的《青春纪念册》,甜得发腻的旋律飘在冬夜里,竟也没那么难听了。
宋添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闹哄哄的礼堂方向,撇了撇嘴,像是自言自语:“真没意思啊。”
络娮没接话,低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积雪。
“我说,”宋添突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怂恿的意味,“要不我们回家吧?”
络娮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他:“什么?”
“我说——”宋添拖长了声音,突然凑近了她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惹得她一阵发痒,“我们溜回家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搔在心上。络娮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往后缩了缩,拉开距离,没什么起伏地说:“不行。”
“为什么?”宋添追问,眼神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执着。
“你当保安是傻子啊。”络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现在正是汇演最热闹的时候,校门口的保安指不定正睁大眼睛盯着呢,怎么可能让他们就这么溜出去。
宋添被噎了一下,摸了摸鼻子,不服气地小声嘟囔:“我来的时候都观察过了,门卫室灯都没亮,肯定没人……”
络娮懒得理他,重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火。
宋添却像是来了兴致,开始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出主意:“要不我们从操场那边翻墙?我知道有个地方围墙不高……或者,我们假装肚子痛,跟老师请假?不过估计没用……”
他的声音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却意外地不让人讨厌。络娮听着听着,嘴角忍不住又微微上扬。
就在这时,礼堂里传来一阵更响亮的欢呼声,似乎是某个节目达到了**。宋添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快走!等演出结束人多了就跑不掉了!”
“啊?”络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宋添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度和力度,烫得络娮手腕一麻,差点把画板袋都掉在地上。
“喂!”她低呼一声,想挣开,却被宋添拉着往前跑。
“别废话了,来不及了!”宋添回头冲她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相信我!”
络娮被他拽着跑,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宋添的步子又大又快,像装了马达,络娮几乎是被他半拖着,跌跌撞撞地穿过礼堂侧面的小路,往校门口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雪的寒意,可络娮的心跳却快得像要蹦出胸腔,脸上也烫得厉害。她能闻到宋添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着一点冬天特有的清冷气息,莫名地好闻。
校门口的保安室果然黑着灯。
宋添拉着她跑到校门口,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这才松开她的手,得意地扬起下巴:“看吧!我就说没人!监控都没开!”
络娮弯着腰,大口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她瞪了宋添一眼,没好气地说:“要是监控开了,我们现在就已经‘死’了。”
“哪有那么夸张。”宋添嘿嘿笑着,“别生气了,我请你吃夜宵?校门口那家馄饨摊,味道一绝。”
络娮下意识地想拒绝,可抬眼看见宋添眼里真诚的笑意,到嘴边的话又停住了。
最终,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夜的馄饨,是络娮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热腾腾的,带着骨汤的鲜香,驱散了冬夜的寒气。宋添坐在她对面,一边呼呼吹着热气,一边跟她讲集训时的趣事,讲他画素描时把模特的鼻子画歪了被老师骂,讲他怎么偷偷在速写本上画隔壁班的女生。
络娮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嘴角却一直噙着笑。
她发现宋添是个很有趣的人,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能带来光和热。而她自己,就像一株习惯了待在阴影里的植物,突然被这束光照到,竟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从那以后,络娮开始下意识地关注宋添。
她知道了他在隔壁班,知道了他喜欢打篮球,知道了他……也选了美术。
这个发现像一颗石子投进她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开始期待在打水的时候偶遇他,期待在去画室的路上看到他的身影,期待他像那天晚上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笑着跟她打招呼。
哪怕去画室对她而言,依旧是件需要硬着头皮完成的事——那些画笔在她手里总显得笨拙,调色盘也常被她搅得一团糟,可一想到宋添也在画室里,她便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真正让两人的关系变得不一样,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络娮磨磨蹭蹭地从画室出来(只因为妈妈和老师都觉得她该去),天色已经暗了。细密的雨丝飘下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她没带伞,正犹豫着是跑回去还是等雨停,就看见宋添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画室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她。
看见她出来,宋添立刻扬起了笑脸:“络娮!我就知道你差不多该出来了。”
络娮有些惊讶:“你等我?”
“嗯,”宋添点点头,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看天气不好,猜你没带伞,就过来等你了。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伞下的空间很狭小,两人靠得很近。络娮能闻到宋添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能感觉到他手臂偶尔碰到她时的温度。雨声淅淅沥沥,敲在伞面上,像一首温柔的歌。
走到宿舍楼下时,雨还没停。宋添把伞递给她:“这伞你先拿着用吧,我跑得快,淋点雨没事。”
络娮愣了一下:“那你呢?”
“我?”宋添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亮着灯的男生宿舍,“我住那边,近得很,冲一下就到了。”
络娮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发梢,还有那只递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接过伞,低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宋添摆摆手,转身就冲进了雨幕里,跑了两步,又回头冲她挥了挥手,“明天记得还我伞啊!”
络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里,手里握着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那之后,络娮和宋添的关系迅速升温。
他们会一起去画室,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晚自习后的操场上散步。宋添会把篮球塞给络娮,让她帮他拿着,然后自己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络娮会尽量配合着听他聊画画的事。
络娮原本以为,她的高中生活就会这样,在“不得不画”和宋添的笑声中,平静又带着点隐秘期待地度过。
直到三月份选科的时候。
临安一中的艺术班,只开设文科选项。而宋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艺术班。
班主任找络娮谈话时,语重心长地劝她:“络娮,你的文化课成绩不错,选理科也能考上好大学,为什么一定要走美术这条路?美术开销大,将来就业面也窄……”
络娮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没说话。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画笔于她,是妈妈的期待、老师的“天赋”评价,还有宋添所在的方向。她想起那个冬夜里的口哨声,想起宋添拉着她跑过校园时的心跳,想起伞下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她想和宋添待在同一个班里,想每天都能看到他的笑脸,想和他一起,走在同一条路上。
所以,当班主任再次问她“想好了吗”时,络娮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老师,我想好了,我要选艺术班。”
她没告诉任何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宋添。
回忆像潮水般退去时,络娮正坐在理科班的教室里,窗外是九月依旧灼热的阳光。
她拿出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侧影,是那天中午撞到的、有着“惊为天人”般面容的男生。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大白天的流星,和一张忘不掉的脸。”
笔尖顿了顿,她又想起了宋添。
想起元旦汇演那个夜晚,他眼里的星光,他拉着她跑时的温度,他把伞塞给她时的笑脸……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痒。
络娮合上日记本,把它塞进桌肚最深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对自己说。
可她不知道,有些“过去”,就像深埋在心底的种子,哪怕经历了寒冬,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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