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冥山巅。
寒月宗遗址静卧在云海之上。石碑断裂,殿宇倾颓,檐角悬着残雪。几株寒梅立在风里,枝干枯瘦,花色惨白。我每日清雪、补瓦、拂尘,像在打理一座无人祭拜的坟。
我是层染。
曾是寒月宗长老,如今经脉如废井,灵力一丝不存。站久了腿会发麻,走快几步胸口闷痛。可我还是每天走上三遍山门,从东侧断墙到西崖祭台,一步不落。
护山大阵在衰弱。
我能感觉到。不是靠灵识——那早就没了——而是靠眼睛。阵法残留的光晕原本淡如晨雾,现在连雾都不如,只在日出时闪一下,随即熄灭。山腰的雾比往年浓,颜色也不对,灰中透紫,流动时像有东西在爬。
我不知它还能撑几天。
午后,山道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踉跄爬上最后一段台阶,扑倒在门前石阶上。他四十左右,脸上沾泥,手指冻得发青,裤脚撕裂,露出小腿上的擦伤。我看了一眼,认得他。三年前他母亲病重,咳血不止,我给了半包药粉,外加一碗煎汤。那时他还笑着叫我“仙姑”。
现在他不敢抬头看我。
“求您……救救村子。”他声音抖得不成调,“昨夜起,黑雾从林子里出来,牲畜撞栏,孩子烧得说胡话……我们不敢点灯,怕那东西寻声过来。”
我没说话,转身进屋,取了一包草药递给他。
“这是安神散,回去给发热的人服下,一次一钱,一日三次。”
他接过药,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黑雾有形吗?”我问。
他摇头。
“像烟,但它会动……往人门口飘。”
“有没有声音?”
“没有,一点声都没有。”
“它绕开什么地方了吗?比如老树、石碑、水井?”
他猛地抬头:“绕开了村东的老槐树!我们发现时,别的地方都进了雾,就那棵树周围干干净净。”
我眼神微动。
那树下埋着一道寒月宗旧符,百年前设下的驱邪引,虽已失效,但残留气息仍在。妖气避之,说明它有觉知,不是无主阴雾。
“你回去。”我说,“闭户焚香,香用艾草和柏叶,别用水井里的水,煮沸后再用。”
他点头,挣扎着起身,又跪下来磕了个头,才一瘸一拐地下山。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雾中。
然后转身,朝山顶祭台走去。
路不长,但每一步都沉。膝盖隐隐作痛,呼吸变浅。十年前我能踏雪无痕,如今走这段石阶要歇两次。我在第三级停下,扶住旁边一根断柱,等心跳平复,再继续。
祭台只剩半圈石基,中央凹陷处刻着残符。我蹲下,伸手触碰其中一道裂纹。
指尖冰凉。
没有回应。
我抬头望向山腰。
雾更厚了。不再是单纯的灰白,而是翻涌着暗紫脉络,像血管一样搏动。那些雾在移动,缓慢却坚定,朝着山门方向推进。距离护山大阵核心只剩三里。
忽然,我眯起眼。
雾中有影子。
不是幻觉。是无数细小的人形轮廓,在雾中扭曲、佝偻、蠕动。它们没有脸,也没有动作规律,只是贴着雾层,一点点啃噬着什么。那是护山大阵最后的屏障。我能看见那层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崩解——边缘出现裂口,光晕一寸寸熄灭。
我站起身,慢慢走回屋内。
墙角立着一把剑。
断剑。
剑身青灰,前端缺失三分之一,柄上缠着褪色布条。我伸手握住,指节收紧。剑很轻,但握久了手会抖。这把剑叫青霜,不能斩敌,也不能引灵,但它能感知邪祟。只要附近有污秽之气,剑身就会发冷。
我拎着它走出门,走向西侧崖台。
那里正对山下村落,也是护山大阵的核心投影区。风很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白发在身后飘荡。我站在崖边,盯着那片不断扩张的黑雾。
青霜剑开始变冷。
不是一点一点,是瞬间如坠冰窟。我掌心一缩,差点脱手。
它在示警。
我低头看剑身,表面凝了一层薄霜,正从断口处蔓延上来。这不对。以往只有邪物接近百丈内才会结霜,现在距离尚远,反应却如此剧烈。
说明——它更强了。
我抬眼,死死盯住山腰。
那些黑影越来越多,动作也变了。不再只是啃噬,而是开始排列。像是某种队列,一层层向前推进,节奏整齐,仿佛受控。护山大阵的光晕已经缩成一团,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若阵破,山下必遭屠戮。
而我,守在这里百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
我握紧青霜,手臂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身体在抗拒。经脉空荡,丹田死寂,连最基础的御气都做不到。我甚至无法跃下山崖,只能一步一步走。
可我还站着。
我还拿着剑。
我还看得见那片雾。
崖风呼啸,吹乱了我的发丝。一缕白发扫过剑身,霜痕立刻加深,几乎覆盖整段剑刃。我忽然察觉——
雾中的黑影,有几具转向了这边。
它们本该看不见我。
可它们转了。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屏住呼吸,没有后退。
青霜在我手中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之力拉扯,剑尖指向山腰某一点。那里的雾突然翻滚,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中,隐约浮现出一张人脸。
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漆黑。
但它正对着我。
我缓缓抬起剑,断刃遥指那片雾。
风更大了。
剑柄上的布条被吹开一角,露出底下刻痕。那是旧年留下的名字,已被磨平大半,只剩一个“霜”字还清晰可见。
我开口,声音很轻,却被风送出去很远:
“你想进来?”
那张脸没动。
但雾开始加速流动。
护山大阵的最后一道光,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裂缝自山腰直冲而上,划破云层,像一道黑色闪电劈开天幕。我站在崖边,脚下石台发出细微碎裂声。青霜剑冷得烫手,剑身霜层爆裂,细小的冰晶四溅,在空中划出短暂银线。
我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嚎叫。
不是人声。
是某种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
我握剑的手滑了一下。
剑柄沾了汗。
我用力攥紧,指节咔响。
山下的雾开始分层,外圈退散,内核凝聚,形成一条通往山顶的黑色通道。通道两侧,那些佝偻黑影整齐跪伏,如同迎候。
它们在等什么?
我后退半步,踩碎一块冻土。
就在这时,青霜剑突然嗡鸣。
不是震动,是发出一种极低的鸣音,像古钟余响,顺着我的手臂钻入骨髓。我浑身一僵,眼前闪过一道蓝光——来自剑身内部,转瞬即逝。
可那不是灵力。
我没有灵力。
但剑……有反应。
我低头看它。
断口处,竟渗出一丝极淡的蓝芒,如呼吸般明灭。
难道——
我猛然抬头,望向那通道尽头。
一个影子正缓缓升起。
不高,纤细,像人,却不似活物。它踏雾而行,每一步落下,空气中便浮现一圈涟漪,无声扩散。
它朝着寒月宗遗址来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逃。
也不能逃。
青霜剑的蓝光越来越亮,几乎刺眼。我把它横在胸前,双臂撑住剑柄,防止它脱手。寒意顺着铁器涌入四肢,血液几乎冻结。
那影子离山门只剩五百丈。
三百丈。
一百丈。
我终于看清——
它穿着一件残破的白衣,样式与我相同。
左袖空荡。
那是我十年前断臂时穿的衣服。
可我明明把它烧了。
剑在我手中剧烈震颤,几乎要挣脱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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