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风穿过竹叶的声音，很轻，像谁在耳边低语。身体已经感觉不到重量，连呼吸都像是别人的。可意识还在往下沉，不是坠落，而是被什么托着，缓缓地、安静地沉入一片无波的深水。
眼前没有光，也没有暗。只有一片均匀的灰白，像雾，却不潮湿。我没有睁眼，也不需要睁眼。我知道自己还靠在那块断裂的石碑旁，小七站在祭坛边缘，青霜剑悬在空中，尚未归鞘。但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画面忽然出现。
不是我想看的，是它自己浮现的。
我走在一条熟悉的山道上，两旁松柏整齐排列，檐角飞翘，青瓦覆顶。寒月宗的主殿修缮如初，门前石阶被打磨得光滑，有孩童奔跑而过，脚步清脆。他们年纪很小，却步伐稳健，眉心一点微光若隐若现，像是晨露未散。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苍老的手，皮肤薄而泛白，血管清晰可见。长发拖地，雪一样白，没有一根杂色。我穿着素白长袍，袖口绣着淡金纹路——那是宗主之位的标志。
身边站着一个少年，身形熟悉。他走在我左侧半步的位置，肩线挺直，眼神清明。是他。小七。可他又不像从前的小七，少了那份小心翼翼，多了种自然流露的沉稳。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并肩前行。身后跟着一群孩子，每人手中握着半截断剑，剑身泛着熟悉的紫金光泽。那是青霜剑的碎片，却被打磨出新的刃口，不显残缺，反倒透出一种新生的锋利。
他们走得整齐，脚步声合着某种无形的节拍。走到演武场中央时，所有人停下。少年小七抬起手，掌心朝上，轻轻一召。
半空中，一道极细的光丝垂落，缠绕在他指尖。接着，孩子们也同时举剑，动作一致，没有一丝迟疑。那些断剑共鸣起来，声音清越，彼此应和，仿佛原本就是一体。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陌生的情绪。不是欣慰，也不是感动，而是一种……确认。
这一切真的会发生。
记忆猛地翻搅起来。百年前那一夜，阵法崩裂，弟子陨落，我抱着将碎的青霜剑跪在雪中，指节冻僵也不肯松手。那时我以为，守到最后一刻就够了。只要我不倒，寒月宗就不会彻底消失。
后来我一次次修补阵眼，独自走过荒芜的山门，听着风里残留的咒音回荡。我曾怀疑过，是否值得？是否有人会记得？是否终有一天，连“守护”这两个字都会被人遗忘？
这些念头此刻又回来了，像潮水漫过脚踝。
可就在这时，未来的我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看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深的东西，在穿透时间的隔膜，望进我的识海。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责备，没有安慰，也没有期待。她只是看着，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像在说：你做到了。
紧接着，所有孩子的剑尖同时扬起，指向天空。刹那间，剑鸣汇聚成一声长吟，如龙啸九天。那声音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带着灵力波动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直冲云霄。
我也被震得意识一颤。
一股暖流从心口炸开，顺着经络蔓延至四肢百骸。不是修复，也不是治愈，更像是……回应。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已被未来接纳。我不是终点，也不是牺牲品。我只是其中一环，承前启后的一环。
原来如此。
我还想再看清些什么，可画面开始模糊。山门、孩子、小七的脸，全都变得透明，像水墨遇水晕染开来。我拼命想留住那一刻，却发现自己的意识也在退。
就在我即将脱离幻境的瞬间，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我心里最深处，浮出来的。
“师父，你看。”
是小七的声音。温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我猛地一震。
眼前的景象再次切换。
还是那个演武场，阳光正好。未来的小七蹲下身，面对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她眉心的魂印微微发亮，手里攥着那半截青霜剑，有些紧张地捏着剑柄。
小七轻轻握住她的手，调整姿势，动作细致，像是在教第一个徒弟。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女孩笑了，用力点头，把剑握得更稳了些。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年是我教他握剑。
现在，是他教下一个。
传承不是延续名字，而是延续动作，延续心意，延续那种明知艰难仍要向前走的姿态。
我终于松开了最后一丝执念。
身体依旧没有知觉，但我能感觉到，意识正在缓缓回落。就像一片叶子飘回地面，不再挣扎，也不再追问。
我知道自己还没有醒来。
我还靠在石碑旁，风还在吹，青霜剑仍在空中悬浮。小七或许已经转身看向我，或许正准备走回来。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已经看见了。
那个百年后的清晨，阳光洒在修缮如初的殿宇上，孩子们举起断剑，剑锋映着天光。那一幕不是梦，也不是幻想。
它是注定会到来的回响。
我的眼皮很重，像是压了千斤。可就在意识彻底沉下去之前，我似乎动了一下手指。
很轻微的一次抽动，几乎无法察觉。
但确实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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