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的鞋底沾着湿泥，正要落下。
我停在原地，目光落在他眉心。那一抹微光比之前所有人的都更清晰，像是沉睡的脉搏被轻轻叩了一下。小七站在我身后半步，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也感觉到了——这道光不是偶然闪现，而是回应。
“他们在等一个引子。”我说。
话音落，我抬脚向前，不再迟疑。远处城镇轮廓已隐约可见，灰瓦连片，炊烟袅袅。街道上人影晃动，挑担的、赶驴的、吆喝生意的，一切如常。可我知道，这片平静之下，有无数沉睡的灵魂正悄然苏醒。
我们走进城门时，日头正好偏西。阳光斜照在石板路上，映出我和小七并行的身影。青霜剑垂在臂弯，剑身安静，但我能感觉到它内里有一丝极细微的震颤，像是被什么牵引着。
我放慢脚步，让剑尖自然下垂，贴近地面。三下轻颤，从剑柄传到掌心。
方向是街角那家布摊。
摊主是个老妇，坐在矮凳上打盹。绸缎铺开在木架上，红的、青的、素白的，在风里微微摆动。一个少女蹲在边上整理布匹，发髻简单挽起，袖口磨得有些发毛。她腰间挂着一截铁刃，锈迹斑斑，断口参差，却被一块旧布仔细裹住。
我走近几步。
那截残剑，正是当年碎裂后遗失在外的青霜剑碎片之一。
小七站定在我左侧，呼吸平稳。我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看着那把残剑。少女依旧低头理布，手指灵巧地抚平褶皱，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察觉。
我伸出手。
指尖缓缓滑过剑身断口。铁质冰凉，边缘粗糙，但内里有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像是被封存多年的回音，正被轻轻唤醒。
就在触碰的瞬间，我眉心一热。
魂印微微发亮，体内的灵力自发流转，顺着指尖涌入残剑。那一刹那，整条街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
一个卖糖糕的老汉停在半空的手没落下；
挑水的汉子肩上的扁担歪了也没察觉；
连风吹动布幡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然后，所有人眉心同时泛起淡紫微光。
不是一闪而过，而是持续亮起，如同呼吸般起伏。频率一致，节奏同步。他们的眼睛还睁着，神情却空茫，像是灵魂被某种力量轻轻托起，脱离了日常的躯壳。
我收回手。
光芒未散。
小七上前一步，站到我身侧。他双手合十，掌心相对，眉心魂印缓缓释放出柔和紫光。那光不刺眼，却带着引导性的韵律，一圈圈向外扩散。
空中微光开始移动。
原本散落各处的光点，像被无形之线牵引，缓缓升腾。它们彼此靠近，交织排列，由零星星点逐渐组成环形纹路。螺旋延展，双环相扣，最终凝成一幅巨大的图腾——一轮弯月嵌于双生环中，正是百年前寒月宗的徽记。
它悬在城镇上空，无声无息，却压住了整片喧嚣。
没有人惊叫，没有人抬头。那些眉心发光的人依旧做着手头的事，买菜的继续挑拣，孩童追逐打闹，狗趴在门口吐着舌头。唯有他们的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
徽记停留不过数息，便如雾般消散。
人群恢复如常。
只有那个少女，忽然低头看向腰间的残剑。她伸手摸了摸剑柄，嘴唇微动：“这梦……又来了。”
我没出声。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我和小七。那一瞬，她的眼神像是穿透了今世皮囊，直直落在我身上。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残剑往怀里收了收，转身进了屋。
小七看了我一眼。
“她们都回来了。”他说。
我握紧了手中的青霜剑。剑身温润，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是有了回应的温度。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或许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他们体内流淌的记忆没有彻底湮灭。只要信物还在，只要魂印未熄，终会有人记起白发女子站在山巅的身影，记起那场从未结束的守望。
我们转身离开广场。
路过一家药铺时，掌柜正往外挂幌子。他抬头看见我们，动作顿了一下。眉心微光一闪，随即隐去。他没说话，只是冲我们点了点头，像认出了久别之人。
拐过巷口，一个孩童骑在墙头玩纸鸢。风筝线缠在他手腕上，飞得不高。他看见我们走过，忽然松了手。纸鸢歪斜着坠落，掉进隔壁院子。他也不去捡，只望着我们背影，喃喃道：“师父……今天也来了吗？”
声音很轻，却被我听清了。
小七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天色渐暗，街灯次第点亮。油灯昏黄，映在石板路上，拉长我们的影子。远处传来打更声，一下，两下，节奏安稳。这座城还在过它的日子，柴米油盐，婚丧嫁娶，无人谈论过往，也无人提及宗门。
但我们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魂印醒了。
哪怕只是微光一闪，也是心跳重启的第一声。
我们走到城门外，停下脚步。官道延伸向远方，两侧田埂交错，村落星布。夜风拂面，带着稻谷将熟的气息。
我最后回望了一眼。
城中万家灯火，有几户人家的窗纸上，映出额前微光的轮廓。一闪，又一闪，像是暗夜里悄然点燃的火种。
小七迈出第一步。
我跟上。
走下石阶时，我听见远处一座老宅里，有个女人哼起了童谣。调子很旧，词句模糊，但其中一句清晰可辨：“……白发娘，守山岗，剑折不断魂归乡……”
歌声飘在风里，没人知道是谁在唱，也没人知道为何会唱。
我握紧剑柄，脚步未停。
前方山路蜿蜒，通向下一个城镇。
一个挑水的少年从岔路走出，肩上压着扁担。我们在路口相遇，他侧身让路，低着头。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眉心微光一闪，比之前的人都亮了一分。
他抬起脸，看了我一眼。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他的右脚抬起，鞋底沾着一块湿泥，正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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