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彩很少带人踏入自己二楼的工作室。
行到走廊尽头，推开工作室的门，动作却毫不犹豫。或许是因为她的某些设计，也在通过庾星回的音乐汲取灵感。
某种程度上，他是她灵感来源的一部分。
“啪嗒”一声。
她按开了墙边的灯，率先走进去。
庾星回站在门口，灯光亮起的刹那，眼瞳微微一缩。
地方不算大，又或许是因为东西太多，才显得十分逼仄。
墙面挂满了各式画框，风格迥异，乃至毫无关联。
他从没想到墨竹与雷诺阿和谐共存在同一面墙，甚至紧挨着彼此。
地上堆置的潮玩亦不计其数。
“野马”潮玩身长惊人，是市面上未曾见过的型号，马头上画着一只横亘马面的眼瞳，是野马之瞳极具标志性的设计。除了这只巨型“野马”，尚有其它潮玩，款式、花色、形状不一，以随意的方式零落四处。
比起这些陈设的毫无规则，窗前的工作台倒收拾得井井有条。
挂着的小黑板上贴满彩色便笺，如实记录下她近期所有工作的起始与截稿日期。
案上的纸页叠放整齐，笔更是分门别类塞进收纳盒，连斜放一角的电脑显示屏，都与边缘形成一个锋利的四十五度角。
一个人，怎么会同时走向不拘小节和强迫症两个极端。
庾星回想起她看到骨瓷杯被人使用过的样子。
明明是该生气的，她却几乎没有表情，只深吸了几口气。经过客厅时，也强迫自己不去看拍摄弄乱的客厅，没有对于司南吐露任何不满。
她应该是个很有洁癖的人，却又对这些踩入禁区的冒犯相当宽容。
庾星回并不认为她擅长妥协。
能带着原创品牌在纷杂堪比娱乐圈的潮流领域走到如今地位，撇开外面盛传的“背景”与“家世”不提，她也一定有自己的锋芒与棱角。
可不论是面对相熟的于司南，还是初面的他，她都能很好地收敛锋芒，让人觉得，她好像无害又温和。
陆沉彩熟稔地在这方天地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给他说明每幅画，每个潮玩的故事。
庾星回看着她自在模样，心中忽然发堵。
她似乎对谁都可以如此友善、亲切。
只要她想。
她对周围的一切都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包括……在她印象里是今天才见第一面的他。
庾星回分外沉默地凝视她一举一动，见她越说越走偏，忍不住打断。
“……黑胶唱机呢？”
陆沉彩一下子停住，有些讪讪：“差点忘了。”
她走到工作台旁，掀开一块防尘布。
“这里。”
空军一号唱机。
他只在天王歌手宁献的家中见过一次。
宁献那台被十分小心供奉，而她这台，只随便蒙了块防尘布了事。
他缓步走过去，抬指，虚虚浮在唱针上，认真打量这台价值不菲的唱机。
陆沉彩盯着他的手，下意识屏住呼吸。
修长的手，衬着沉冷的黑色唱机，犹如明玉。分明的指骨、手背凸起的青筋，像在近乎无邪的画布上彰显野性。
似察觉到注视，庾星回屈指收回手，落在身侧，平静地看向她。
陆沉彩微微扬起一点下巴，不带表情。
仿佛在说，看到了吧？我是真的听黑胶的。
是不经意露出倨傲，又难掩得意的样子。
庾星回捡起那块胡乱丢在桌上的防尘布，重新盖回去。
“很懂行。”
陆沉彩眨了眨眼。她的品味是被专业人士认可了吗？
“还好还好。”
陆沉彩下意识拿出谦逊姿态，又忽然想起这不是交际场上，对方也不是她工作上认识的人。说朋友，也才第一面而已。
可是……想知道更多。
对庾星回。
陆沉彩一手扶在工作台的边缘，指节无意识轻扣。
两人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彼此的视线却错开。
一个看着地上，一个偏头看着已经被盖住的唱机。
空气忽然静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
冷场了。
这在陆沉彩的社交场合里鲜少发生，即便有，也都是出于某些原因，她刻意为之，想要对方识趣点知道不被她欢迎。
但眼下并不属于那种情况。
她听到他很轻的呼吸。看到他穿着她家的客用拖鞋，还有牛仔蓝的裤脚。
闻到炎夏里香水挥发余下的后调，融合了他自身的气味。是一股柔软且平和的暖香。不似他本人疏冷。不像他，可又让她想靠近些闻一闻。
她忍不住问：“是雪松吗？”
却好像比雪松更暖。
庾星回同时道：“唱机是在哪里买的？”
彼此声音撞在一处，一把清丽，一把低沉，都有些不自然。
她抬起头才发觉两人离得太近，清了清嗓子，退开半步。
“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别人送的生日礼物。”
庾星回垂睫，掩饰住微寒的眼神。
什么人会送这样昂贵的礼物？还是在她的世界里，这种程度的礼物，也不过尔耳。
他默了默，牙关合紧，又松开，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雪松和菩提花。”
“……哦。”
庾星回没再说话，转过身，是一个想要告辞的姿态。
陆沉彩感觉到气氛转冷，不知他为何不高兴。
或许太晚了，他也累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答案。
她丝毫没意识到这想法有什么不对，看了眼手机。
快十二点了。
“于导他们应该收拾好了，我送你下去。”
陆沉彩走到门口，让他先走。
庾星回偏头，看到她手臂挡住门的姿态，心情十分微妙：多谢。”
陆沉彩跟在他身后出去，回手关门：客气了。”
楼下。
拍摄团队早就整理妥当，依次出去装车离开。
于司南和徐步克迟迟没走，坐在客厅里，没人说话。一个拿着手机正思索要不要打电话让陆沉彩下来。另一个正在翻看陆沉彩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没设任何限制，可以一路翻到最早注册时的状态。但她很少发东西。几年间，只数十条状态，多是品牌相关的宣传。
徐步克一面翻，一面想，会不会她是用工作号加了自己，还另有一个私人号？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对陆沉彩的过分在意，有些懊恼地停住，收起手机。
那两个人还在楼上。
他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又垂下眼。
是不是只要有庾星回在，别人就永远看不到他？
明明现在正当红的是他，受万千拥趸的也是他，可凭什么，陆沉彩的青眼却不是给他。
楼梯传来脚步声，两人迟迟下来。
于司南简直松了一大口气，终于不必纠结要不要打电话，打电话会不会坏了师妹的好事。
“陆总你可算下来了，让我好等！”
陆沉彩莫名：“不用等我，你要走就先走。”
于司南摆出那幅狗腿模样：“那怎么行！陆总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必须得等您下来亲自道个谢！”
陆沉彩腹诽：你还演上瘾了。
过去成日里忽悠她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只是她没明白，师兄这一出做小伏低，捧她给谁看。
算了，爱给谁看给谁看。
她困了，只想睡觉。
只是无论累或困，她面上都不太显，旁人也看不出。
陆沉彩摆出送客姿态，嘴上却道：“就不送你们了。”
于司南：“好好好，那今天就先这样，我明天再过来。明天你还来不？”
这话一出，徐步克表情僵了僵，下意识去看陆沉彩。
陆沉彩垂着眼：“再说。”
庾星回还站在陆沉彩身旁，仿佛不是客人。
徐步克皱了眉，想叫他一起，谁料于司南一把揽住他往出走，带得他险些一个趔趄。
“小克咱先走，不用等庾老师。”
徐步克：我谢谢你。
于司南搂着徐步克，心说，师妹，把握住，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出门时徐步克没忍住回过头。
灯光醺黄里，庾星回侧过身来，和陆沉彩说话。对方微微仰面，听得很认真。
庾星回比陆沉彩高出一头有余，原是神色冷寂，此刻垂睫望她，隔着朦胧夜色，竟显得有几分温柔。
两人打扮极尽朴素，仿似青春映画中一双校园男女。若是于司南回头瞧见了，估摸着也要赞一句登对。
徐步克哂然，收回视线，被迫和于司南勾肩搭背地穿过一片绿地。
于司南瞥他一眼，状似无意。
“我那师妹，别看人漂亮，相处起来难顶的很！她那个位置，多少小模特往上扑，嗐，也不知道最后能被谁收了去。”
徐步克拿开于司南搭在肩头的手，走到自己车前，淡淡抬眼。
“于导，你想多了。”
于司南哈哈笑两声，也不尴尬：“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徐步克面无表情坐上车，车门摔得砰一声。
接着，看到庾星回发的微信。
庾星回：【早点回去休息，路上小心。】
这意思，是不打算走，就这么住下了？
徐步克往后一靠，半天没启动车子。
倒是于司南的车，噌地从坡道下去，喷了超跑一脸尾气。
嗡一声，手机屏幕冒出徐步克的回复。
徐步克：【好】
徐步克：【明晚录音照常？】
庾星回已经坐到了沙发上，看着对话框，陷入片刻寂静。
庾星回：【照常。】
抬起视线，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陆沉彩也在低头看手机。
于大导：【庾老师是开徐步克的车来的，现在这个点儿，你这地方打车也不太容易，谁愿意来，荒山野岭的。】
于大导：【接下来，你懂的，师兄就不点明了。】
于大导：【怎么样？你师兄上道吧？】
于大导：【就看出来那庾老师是你的菜！】
于大导：【电影脸，斯文，高冷，全长你心窝上了不是？】
陆沉彩打字，其实我没……
打到一半又删了，干脆把手机一撂，当没看见。
她抬头看向落单的庾星回。
他坐在沙发上，姿态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好像并不介意这出乌龙。又或者，根本不关心。
庾星回的确不甚关心。
他已经收好东西，打算尽快回去工作，手头还有些编曲没完成。
只是拿出手机叫车，半天也没人接单。
庾星回看着网约车订单再度被取消，怔了怔，看向对面的陆沉彩，才发现对方一直在打量自己。
陆沉彩猜到了他刻下面临的窘境，却也不急着主动帮忙，反倒好整以暇地等。
她是想等他先开口求助。
看他是想借辆车，还是，借住一晚。
庾星回没有犹豫更久，几秒后，开口问道：“虽然有点冒昧，但你能不能借我辆车？”
这个求助在她意料之中。
“当然。”她站起来，却是往楼上走，回头看了他一眼，“稍等我片刻。”
再下来，她指尖转着一把车钥匙，换了身衣服。
黑色T恤，深色牛仔裤，眉眼带了不耐，整个人气质透出他初次感受到的冷意。
庾星回本能地有些戒备，不知道她的低气压是否与自己有关。
她径自出门，回了下头，示意他跟上，顺手关掉一楼的总闸。
身后灯火通明的蔷薇公馆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庾星回跟着她走到车库，她开出一部在其中已是最朴素的越野。
车窗降下，她手撑在窗口：“上车。我送你。”
庾星回没动：“我来开。”
陆沉彩笑了下，只是盯着他。
没几秒，他就妥协地退开半步，绕到副驾驶，开门上车。
“麻烦了。”
“地址。”陆沉彩拿着手机让他输入地图导航。
因为困意，她不太收敛脾气，话也少。
庾星回开了导航后，把她的手机放回车载支架。
陆沉彩问：“明天你来吗？”
庾星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明天徐步克还要来这里拍白天的外景。
“明天要去录音室。”
那间录音室是他和冬叔在经营，档期排得很满，东叔有时不在，若有重要客户录制，他就得过去看着。
在成为音乐制作人之前，他一直在做录音师。
“录音室在哪儿？”
庾星回偏头看着她侧脸，辨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思文大厦，Winter Studio。”
陆沉彩无声点了下头。
接下来谁都没再说话，导航结束，陆沉彩看着车窗外的目的地，半天没动。
庾星回推门下车，她才回过神来，降下车窗，目送他走到巷口。
他站住脚：“谢谢。”
陆沉彩只朝他点了下头，弯唇道：“再见。”
半个身子已经没入窄巷，闻声，庾星回微微仄转头。
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再见。”
午夜时分，四下寂寂。
陆沉彩坐在车上没动。
瘦高的背影没入深巷，她才将一只手搭出车窗，指间夹了支大卫杜夫，火星随手腕一点，散落在夜里。
庾星回那句“要讨生活”，原来不是随口一说。
他就住在这种地方，看起来过得很拮据。
这里是海市的城中村，庾星回进去那条巷子叫永宁巷，里头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
巷子很窄，头顶是错综的电线，两侧石墙斑驳，谁家的自行车总挨墙根停着，路就越发逼仄，容不得两人并肩。
每逢回南天，巷子里都是霉味儿，脚下的路也坑坑洼洼，回家时鞋底总是沾满污渍。
连陆沉彩自己都觉得诧异，她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毕竟她只在这里住过两年不到。
她甚至以为，过了这么久，这里早该拆迁盖起新楼。
七八年前她住这里的时候，就无数次听闻拆迁的消息。只是频频听闻，一直不见动静，倒是房东仗着这些消息，隔三差五地涨房租。
每次甘恬都不接房东的电话，直到那满口黄牙的中年男人找上门来。
砸门声咣当咣当响不停，她躲在卧室里写作业，听得心脏砰砰直跳。
甘恬见躲不过，只好去开门。
陆沉彩记得她总是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搽上口红，抿嘴抹匀那团娇艳的颜色，再走到玄关开门。
甘恬说话的声音很甜美，尤其是有心示弱的时候。房东打定主意要涨的价钱，在她温声软语里往往会打个半折。
等关上门转过身，甘恬脸上的笑就不见了，和趴在妆台前抓着笔的陆沉彩对上视线，冷冷问：“看什么？写你的作业。”
她就低下头乖乖写作业，沉默又平静。
其实她很少叫甘恬妈妈，即便他们之间的血缘羁绊毋庸置疑。
陆沉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事。
明明离现在的她已经很遥远，遥远到做梦都不会梦到。甚至觉得，那已经像是前世发生的事。
烟灰不觉燃到指间，她被烫了一下，蓦地回过神，发现手机在震动。
掐灭烟，划开手机，是一条微信。
庾星回：【我到了。今天谢谢你。路上小心，到家报个平安。】
陆沉彩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
她以为庾星回这样清冷如谪仙似的人，顶多一句“谢谢”了事。
原来也会说几句客套话。
沉彩：【客气】
陆沉彩回完信息，关上车窗，启程回市里的公寓。
庾星回洗过澡出来，浴室里潮气久久不散。
老房子里没有排风系统，水汽合着酷暑，让人透不过气。
他有轻微的空调过敏，时间一长会嗓子干痒，咳个不停。
有回去徐步克家谈事，对方家里空调吹得很大，他忍了几个小时，终于忍不住，险些没把肺咳出来。
那之后徐步克就主动去录音室谈工作。
录音室里对温度湿度条件苛刻，空调适宜，对庾星回这种空调过敏人士来说十分友好。
只是回到家里，空调能不开就不开。
庾星回腰间围一条浴巾，赤着上身推开木框窗子通风，又俯身去捡下方沙发上的手机。
聊天界面停留在陆沉彩的“客气”俩字上。
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她平安到家了吗？还是在路上？
他拿着手机上楼，木质楼梯吱嘎吱嘎地呻吟。
阁楼很低，以庾星回的身高，要微微矮下身才能不碰到头。
空间逼仄，三十平不到，只摆了一张床，一张长桌，还有网上几十块就能买到的布艺收纳衣柜，拉链规规矩矩地锁着。
他拉开衣柜，上层整齐码着黑白两色T恤，下层是牛仔裤，以及真空收纳起来的厚衣服。
随手套了件老头衫，换上沙滩裤，庾星回才在长条案前坐下，打开IPad、电脑，连接MIDI键盘，然后戴上耳机，开始工作。
结束工程按下保存，已经是凌晨两点钟。
睡前他看了眼手机，陆沉彩依然没给她报平安。
他闭上眼睛，半个小时后又睁开，发现自己失眠了。
失眠是常态。
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硬生生捱到天光，对他来说也早就习以为常。
唯独今天，他觉得心浮气躁。
过了会儿，庾星回起身，拿起桌上另一只手机——和他平时工作用的手机并排放着。
凌晨三点，陆沉彩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不知枕畔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
一条新微信。
来自某位不到24小时就分手的“男友”Astro。
Astro：【Crush回家不报平安。】
Astro：【她是不是不在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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