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爸的规划,我会顺利升入本校研究生,毕业后考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和一个市南区的公务员结婚,再生两个孩子,他就算完成任务了。
只要出现一点纰漏,比如我没能保研,我爸就觉得他的计划失败了。
差一点,我的人生总是差一点。
如果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再坚定一点,如果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分数再高一点,如果大学前三年,我再努力一点,如果......
生命中曾经闪过多少个“如果”的时刻,可我始终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我再也没见过妈妈,没有考上心仪的专业,也没有保研,只能在这里,屈辱地握着电话,接收爸爸无尽的斥责和否定。
我从不抱有期待,因为我总是差一点。
这是一个诅咒。
没有保研成功,最应该难过的不应该是我本人吗?我不应该得到来自家人的安慰与关爱吗?
这个问题我思考过很久,我得出一个结论,其实我并不在乎保研的失败,可它带来的痛苦又那样真实。好像我做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避免爸爸不高兴,为了避免与他起冲突。
但我呢?我自己在哪里呢?我全然为我人生每一个阶段买单,哪怕是差一点点的运气。
在这一点上,我对得起任何人,也不欠任何人。
-
我和蒋峪说,我总是差一点,所以我是差一点女士。蒋峪立刻说,那我是差一点先生。
我哈哈大笑。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我和蒋峪去北京看花。
那是我参加完考研复试的一个周末,虽然两三天就出结果,但这种短期等待比二十天还要煎熬。
蒋峪计划周到,提前请假买票,复试结束当天晚上我们已经到北京了。
三月底的颐和园,桃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花瓣落了一地。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微风起浪,湖面轻轻波动着。
我把手机递给蒋峪,窝在他怀里,看着他的手指替我点开屏幕,点进相关的小群,然后点开录取名单。
网络不好,看着信号延迟转的圈圈,我的心跳到嗓子眼,根本不敢往下看了。
蒋峪察觉到我的紧张,偏头看我一眼,问我继续吗?
我没说话,看着名单一点点加载出来。
第一页就是管科,我俩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大约在排名的中部,一个很擦边的位置。
那一刻,我感觉手都凉了,心律急剧飙升,强烈到我仿佛听到了心跳的回响。
我初试成绩的排名比这个位置要高,但我校不是没有刷本校和刷前排的先例,我又想到复试时候,我被老师打断的某个提问,心里纠结到像有只小猫爪子在爬。
本来我和蒋峪复盘的时候,我俩一致觉得我的复试表现还可以,但现在我又不敢确定了。
我心里惴惴,深呼吸了一次,还是要蒋峪继续往后看。
手机页面有限,蒋峪的手指停留在我名字的那一行,然后坚定地左滑。后面是初试成绩,复试成绩,录取成绩,非定向,全日制,拟录取......
是拟录取!!!
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眼泪刷一下掉下来。
没有什么应不应得,高不高兴,我只知道,我可以留在学校里了。
我可以继续念我的书,学我的习,从家庭的暴风雨逃出去,躲进学校的屋檐下。
这种极致惊恐过后的惊喜,实在是太波动了,我的眼泪根本刹不住车。
蒋峪什么都没说,他安静地等我平复情绪,递纸巾,然后拧开随身的保温杯,要我喝点热水。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到蒋峪带着笑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他说:这下某人要变成多一点女王了。
-
那天和蒋峪分开以后,我的手里多了一罐冰可乐,连同蒋峪递给我的那包纸,一起塞到了书包里。
走路回去的的时候,可乐罐和我的水杯撞到一起,咣当咣当的,响了一路。
这一年,正值毕业季,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我们宿舍的晚间不再吵闹,大家都是一脸疲惫地从外面回来,沉默地洗漱,然后各自躲进床帘里。
大一大二的生活是我的美梦,我在远离家乡的城市,没有家庭,没有烦恼,现在它要结束了。
我换了睡衣,卷着厚厚的被子喝蒋峪的爱心可乐。
刚才打球的时候,我爸也发了微信过来,只不过我没有立刻看到。
但消息总是要回的,内容也是要看的,就着可乐汽水的这点甜,我还是认命地点开了微信。
手机里,爸爸的一段段消息组成白色的字团,如一片乌云飘在聊天框里,我使劲往下滑,却怎么也翻不完。
不想看我被形容得多么卑劣,不想看爸爸对我有什么期望,不想做成材的女儿,我只想逃避。
把宝压到保研上的人,是我爸,不是我。在上半年开始投夏令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准备考研了,只不过当时我爸还替我做着保研的美梦,我不敢去打断他。
家长最喜欢听孩子说的话,是“我可以”“我能做到”“我一定行”的保证,永远把孩子取得的成就看作理所应当,从来不去想孩子的难处。
我爸可能不知道,在得知没法保研的时候,我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了。
终于,终于。终于不被保研的萝卜吊着,一边准备考研,一边又不自觉地暗暗计算自己的可能性。
一心二用,很辛苦的。
-
在一通责骂以后,我爸又变回了慈父的模样,鼓励我继续考研,不要懈怠。
晴一阵,雨一阵,天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的人生好像也是这样,好不好,坏不坏,我总要走下去,哪怕一个人撑着伞。
第二天晚上,和蒋峪约好时间后,我带着自己的羽毛球拍准时赴约。
生活中,我是一个并不排斥运动的人,但我讨厌一切与绩点扯上关系的事,比如体育课考试,虽然没有挂科,但我实在接受不了每学期的三千米跑。
再比如,我坚持打了一年多的羽毛球,是因为我体育课选修了它,为了绩点能好看一些,我不得不找了多个搭子一起练。
而好笑的是,大三大四没有体育课了,我却主动开始了运动。
在和蒋峪意外约着打球之前,我也有过几个搭子,但都约不久,因为大家各有各的事要忙,时间一长就散了。
蒋峪的球品蛮好的,技术也还可以。但最关键的是,我们两个的动作都不激烈,运动强度适中,就很满足我的需要。
我真的很讨厌那种没有沟通,但疯狂杀球,暴力进攻的队友,如果遇到了,我只想逃。
在加上彼此微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蒋峪恪守着男女之间的分寸,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羽毛球搭子的角色。
我对男性的审美很专一,我喜欢高,瘦,白,看上去没有攻击性的男生。
蒋峪也健身,但是他练得很正常,一点也不夸张,就是看上去是一个身材还可以的男的。
我这个人很奇怪,如果伴侣很高很壮,我并不觉得有安全感,反而有“如果对方攻击我,我可能打不过”的担忧。
觉得一个人长在自己审美点上,和因对方好看进而产生更多联系是两件事。
虽然我和蒋峪认识的时候都是单身,但我也只是想想,没有说要和他发生点什么的意思。
除了基本的问候和约时间,我们从不在微信上闲聊。当然线下还是会说话的,但也仅限于,我知道他是男的,他知道我是女的,我在备考,他在写论文,然后我们称对方为“同学”。
说来也好笑,我俩的日常对话从“同学,今天晚上有时间吗?”到“打球吗?”到“8:30”,用了差不多半个月。
事情转折在某个晚上,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考研预报名结束的第一天,我还在纠结报什么大方向。
我们管院学硕招生人数多的专业集中在管科、会计学、企管这几个大方向,而且初试的科目也是一样的,都考正直,英一,数三和管理学。
这给了我一个可以边学边思考的空间,管科和企管内部还有小方向上的细分,但总体上,到底是报比较卷的管科,还是报相对好上岸的企管,我没想好。
那天我们还是一起打球,在漏掉三个球以后,蒋峪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下。
夜晚起了风,我们并肩坐在路边的一处长凳上,手机都放在包里,但没有人拿出来。
路灯下,有骑行而过的车,走路的人,还有运动过后得到清浅呼吸声,一切好安静。
我把书包放下的时候,包上兔子挂件的脸被迫朝里,蒋峪伸手给她换了个方向。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的动作,看他绅士地帮小兔把吹到肚皮上的小裙子拉下来。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很暧昧。
这一刻,蒋峪在想什么呢?
爱情是从这样的好奇心开始的吗?
在刚开始和蒋峪一起打球的时候,我还在日记本里写一些很惆怅的句子,如果我不是大四就好了。我就可以远离保研,远离毕业,远离要回家的期限,或许,我还能试试,谈个恋爱。
只是我已经大四了,过去的事情无可挽回,眼前的焦虑又那么紧迫,好多事情在这个阶段已经不合时宜了。
放空了好一会,我决定和蒋峪说点别的。
我们学校每年公布的数据显示,境内升学和签约就业的比例大概五五开。但我觉得这个数据有水分,因为就我身边而言,绝大多数人会选择继续深造,我想知道蒋峪怎么安排的。
我和他也算是熟了,这个问题并不是很冒犯,所以我放心地问他:“同学,你读研吗?”
蒋峪露出一个讶异和不解的表情,在我诚恳的发问里,他摇摇头说,“不读。”
我追问:“不读?那你是直接就业吗?还是......”
蒋峪说,他是直博生,在读博三。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一出,我心里竟然有一种给他装到了的感觉。
我“奥”了一声,干巴巴地说:“那您还挺年轻。”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蒋峪和我一样是大三大四的学生,因为我还在本科阶段,所以我会下意识认为对方也是。
我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他的年龄,22岁大学毕业,两年博士,那他今年应该24岁或25岁,也没有比我大多少。
“您?”听我这样说,蒋峪立刻补充:“我倒也没有这么老。”
“好吧。”我用笑代替了一时的尴尬。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好多,关于我报考专业的问题,学校就业前景,还有蒋峪的直博生活。
蒋峪和我刻板印象里面的博士不太一样,他不算很健谈,但讲话非常谦逊、温和。
管科的小方向有数据与复杂决策、管理信息系统、供应链等,企管有人资和战略管理,我们差不多从个人兴趣、发展前景、就业情况,对比了它们,蒋峪最后还是委婉建议我报管科。
跟企管相比,管科在就业上面的优势很明显,任谁都不会选错。其实我心里差不多也是这样想的,可能我当时只是特别需要一个人肯定我,赞同我,让我增加一点点的信心。
很难想象,一个人从成人到大学毕业,很少得到夸奖和鼓励吧。
我们学院是大类招生,我是后来分流去了企管这个专业。蒋峪以为我拿它当备胎是因为本科学的这个专业,他还根据他知道的一些导师的情况给我分析了一遍。
但根本原因其实是,我觉得企管好上岸,然后我特别想留在本校,不想毕业就回家,仅此而已。
我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如果我今年考研没有上岸,我毕业后一定会被爸爸要求回家考公考编,考不上就别想出来了。
为了阻止噩梦的发生,我也要考上研。
不过这个原因,以我当时和蒋峪的关系来看还比较私人,我就没有多说。
蒋峪是经济学院的直博生,和理工科一些博士相比,他看上去显然要更清闲一些,最关键的是,他头发还算茂盛。
我和蒋峪认识的第一天,他就顶着一头卷毛,这差不多快过去半个月了,他的发型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
我好奇地问他:“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吗?”
蒋峪说不是,我就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这个追问真的太呆了,蒋峪也笑了。
他的卷发是博二的时候,小论文没投中以后烫的。
“被拒以后觉得太曲折了,想纪念一下它。”
蒋峪的口吻淡淡的,颇具自嘲:“不过这个发型打理起来也不难,从镜子看见自己这形象还挺新鲜的。”
(蒋峪这里说得还比较轻巧,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个发型让他时刻记着毕业焦虑,进而克服懒惰。)
觉得一个人可爱真的是完蛋的开端,因为蒋峪觉得自己的小论文发表过程很曲折,所以烫了个卷毛,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戳中我的萌点。
这个晚上,从学业聊到生活中的鸡零狗碎,我们说了好多好多,最后连球也不打了。
我信心大增,还是决定报考最想去的专业。
这也是我和蒋峪认识这么些天,最开心的一次见面。
而蒋峪以为他成功挽救了一个“失落少女”,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他看上去也挺愉快的。
那天以后,我们心照不宣地开始一起回去。
我和蒋峪的宿舍都在图书馆的北边。我住4号,蒋峪几年前分配的的宿舍也在校内,他住1号,地图的顺序是先经过我的宿舍,再经过他的宿舍,还比较顺路。
当然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天天一起回去,我们大约一周打一次或者两次球,有约的时候才会一起回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