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研以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没劲。
我陷入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
我没有整理宿舍,也没有计划回家,每天躺在我的小床上,吃饭,睡觉,我甚至连手机都提不起兴趣了。
蒋峪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不吃不喝,一觉能睡12个小时。
我身体力行地向他展示,还能更久。
蒋峪问我你还好吗,我说我好得不得了。
在我因考研陷入情绪戒断期的时候,蒋峪一如既往地忙碌,弄论文,写报告,还有一些考核的事,我的闲,更衬托出他的忙。
以前我是用早七晚十二的强度去备考,从没意识到蒋峪其实也是大忙人。
我和蒋峪还是保持之前的见面频率,不过改成了我去找他,我们俩继续在同一个校区谈异地恋。
蒋峪对此适应良好,只是我有点不习惯。我觉得我和蒋峪真正开始谈恋爱是考完研开始的,我们从双“忙”变为单“忙”,迎来真正的磨合期。
在我一直以来的认知里,需要经常磨合的关系,是不长久的关系。如果事事都要磨合,都要通过深度交流才能走下去,那说明这两个人不合适。
不合适不代表人不好,只是鞋子穿错了脚,换个尺码就好了。
刚恋爱的时候,我和蒋峪没经历过什么磨合期,就顺利在一起了。我心里总有一种微妙的不安,我甚至觉得这不代表我俩有多合拍,而是我们还没遇到可以产生矛盾的事情。
蒋峪大概没接触过我这么拧巴的人,他不理解,但尊重。
就像男生对喜欢的人具有服从性那样,在我眼里,蒋峪是一个特别好说话的人,这样可以,那样也可以,万事都好商量。
可能他唯一比较头疼的是,谈了一个回避型依恋的人吧。
我也见过蒋峪生气的样子,就一次,发生在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
那一年,我是研一下学期,导师这边有转博的名额,但我一心想要早日就业,没有任何要读博的打算,所以还是放弃了。
我爸对此表示强烈反对,而我像翅膀硬了一样,在电话里和他大吵一架,气到浑身发抖。
至于这件事我爸怎么知道的,还要从他同事的孩子讲起。
我爸同事有一个和我同校的儿子,大我几岁,学软件工程的,研一转博,27岁就博士毕业了,他目前在我们当地一所大学教书,据说光安家费就有大几十万。
在我爸的认知里,我像他同事的儿子一样,也读到博士,再出来找一份教职,社会地位体面不说,又方便照顾家庭,再好不过。
好像女博士的头衔,不过是婚恋市场上装点自己的一朵花,而我不愿意这样。
我爸何许人也?文化程度有限的初中语文老师,一路评到现在的职称,优厚的退休金指日可待,他吃过的时代红利好到我想象不到。
但世界对于二十岁出头的我不是这样的,我要读研要实习,每月领学校的补助维持生活,生存焦虑每天都在追赶着我。
博士是我想读就能读的吗?如果读不下去,学校能同意我再转硕吗?我能像蒋峪那样得到家庭的帮助吗?
很显然,不可以。
所以我不理解我爸,他也不理解我。
谈不拢,当然要起冲突了。
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挂我爸的电话,第一次说我不同意,第一次没有尊敬他。
但在我爸电话里骂我“翅膀硬了”的时候,我第一反应还是害怕,还是逃避。
家庭之于我,如同杂技团里那条把小象困在原地的铁链,栓了二十年,时间久到小象变成大象,也不会逃跑了。
该怎么说呢,在外面上学念书已经够累了,家里不说提供帮助,至少可以闭嘴吧,但我们家不行。
我特别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每当我的生活要变好的时候,我爸总要跳出来,吵一架,骂一顿,将我打回原形,直白地告诉我:你不配。
用尽全力,我也不过是想要做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和我爸抗争的结果,次次以微信和电话的轰炸结束,我把手机关机放进包里,只拿着校园卡在学校逛荡了一天。
蒋峪联系上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喝了一罐冰啤酒,坐在我们散步时会路过的长椅上,一边喂蚊子,一边玩手机。
找不到我这件事让蒋峪有些焦虑,他担心我的安全,而我又是一个什么都好憋在心里的主儿,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难搞呢。
蒋峪神色如常,他帮我解决了剩下的酒,丢垃圾,拎包,和我走出去。
直到走到有路灯的地方,我才看出蒋峪不太开心。他抿着嘴唇,一句话也没和我说,在得知我从早到晚什么都没吃之后,直接改道去了食堂。
蒋峪有一个优点是,生气归生气,该做的事情还是会认真做。
然后我就得到了一个冷脸给我买饭,冷脸收拾餐余垃圾,冷脸帮我修改问题的男朋友。
我发现我确实是一个不会处理亲密关系的人。
我故意断联,害蒋峪担心,这是我的问题,然后蒋峪不开心了,我应该主动去解决这件事,哪怕沟通一两句,但我的嘴却像厚涂过502一样,根本张不开。
等我开口是不可能的,我们从餐厅出来以后,蒋峪已经哄好了自己,他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蒋峪其实在半月多前已经看出了我情绪不对劲,我用期末搪塞了过去,但这个理由不能一直用,毕竟某人虽然没读过研,但也读了博。
“对不起......”我下意识道歉,然后成功噎了蒋峪一下。
道歉是一种狡猾的逃避,显然我和蒋峪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轻巧地攥住了我的心,但我也不想说话了。
我感到很无措,每当面对有可能的冲突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因为在我二十年的成长经历里,只有沉默是最安全的。
而我觉得,蒋峪不会懂,因为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共情自己。
我问蒋峪是不是生气了。
蒋峪让我不要岔开话题,但我坚持,他很无奈地说有点,“你出门不用手机,我联系不上你,也会担心......”
但蒋峪情绪不高的更多原因是,他觉得自己不被信任,因为我什么都不跟他讲,宁愿自己忍着。
我是带了电脑出门的,只是因为心情太差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干。
现代人没有手机和失联无异,但世界少了一个我,果然照样转,除了蒋峪,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我。
蒋峪问我难过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
实话是没有,在和我爸吵完架以后,我谁都没想,我只想原地消失,但看在我俩之间气氛尚好的份上,我还是扯了个谎,说有。
蒋峪摸了摸我的头,他什么都没说。
这算是我和蒋峪第一次吵架吗?没有恶言恶语,没有针锋相对,我们很容易地宽容了彼此,和好如初。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很柔软,像夏日篱笆上被雨打湿的红蝉花,感觉自己要被泡发了。
事情以我的坦诚告终,蒋峪先接纳了我的情绪,然后接管了我的手机,换他和我爸“对线”。
转博是不可能的,我读研第一年就意识到我不适合读博了。我爸负气问我“那你考个什么学硕,早点出来上班不好吗?”
为什么选择读三年的学硕,当然是因为省钱了......
蒋峪握着我的手机,同样露出了一个感到匪夷所思的表情。
看吧,我就说不止我一个人会觉得我爸有病。
蒋峪耐心解释了一堆,还欲盖弥彰地在开头输上了“爸爸”的问候,但他真是想多了,因为我爸压根儿没看出来不是我在和他聊天。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阿姨,没人能讲通我爸的逻辑。我眼睁睁看着蒋峪的表情从平静,到无奈,最后他直接放弃了。
“宝贝,我们还是去超市买甜筒吃吧。”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
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我一直在学校待到过完元旦才回家。
蒋峪大年二十四离校,他大约有十来天的年假。在和家人过节前,蒋峪先来青岛找我玩几天。
他坐上高铁的当天早晨,我也在家门口送走了爸爸、阿姨和弟弟。
爸爸一家三口打算先坐高铁去烟台玩几天,然后从烟台做轮渡去大连,到我阿姨娘家过年。
这种可能令我陷入尴尬境地的场合,我向来是不去的,当然了,他们也没有要邀请我的意思。总而言之,作为爸爸第一段婚姻的遗留物,我留守在家最明智不过。
虽然家里没人,但我并不打算邀请蒋峪来。像我住的这种老式步梯房,邻里之间早就熟到毫无**,如果我和蒋峪的事传到我爸耳朵里,那简直是噩梦。
毕竟我们这个复杂的家,八卦多到已经不能再给别人增添谈资了。
我是在重组家庭中长大的,和大部分父母再婚的小孩一样,离开父母各自组建的新家庭,跟随老一辈人生活。
奶奶过世以后,我搬回了曾经短居过的房子,和爸爸、阿姨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弟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按照世俗的眼光,这个四口之家,有儿又有女,再幸福不过。但这个家庭,只圆满了我爸爸一个人,一切都是他的儿,他的女,不全是我阿姨的,更不能是我的。
在我成长过程中,我确实曾因这事被邻居用有色眼镜看待过,但当我离开那里,上了高中,后面又读了大学,我发现根本无人在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关心,别人有没有爸爸妈妈,你走到山东的大街上,在胸前挂一块父母离异的牌子,还不如染一头绿毛吸引来的关注多。
正因如此,在蒋峪面前,我也不避讳我的原生家庭,我并不将它视为出身的“污点”,如果蒋峪因此看轻我,那正好说明他不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彼时,我和蒋峪只是一对闪恋的情侣,远谈不上婚嫁的长远,所以我也对他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保留,比如,我家其实没有任何人,再比如,成年后,我每年都是一个人过年。
不然,我要别人怎样做呢?
蒋峪有自己的家人,他必不可能在青岛和我一起跨年,我不想陷入沉默的尴尬,当然也不认为自己单独过年很惨,所以我一句都没有提。
甩开这一点点善意的隐瞒,我们这几天玩得还算愉快。
蒋峪把酒店定在了我家附近,我们很早就出门,去沂水路早市,新鲜的瓜果蔬菜挂着冬天的霜,海鲜冻货收敛着气味安静地躺在泡沫箱里,烟火气升腾早餐摊子上,早晨真好。
经过女大学生的科普,内陆城市长大的蒋峪不仅知道了带鱼就是刀鱼,还分清了大黄鱼和小黄鱼,太有意思了。
逛完早市以后,我们在路边摊解决早饭,吃大虾锅贴、萝卜馅饼、小馄饨、老油条还有甜沫。
青岛的早餐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山东人的口味大差不差,有些东西我在学校也能吃到,但总感觉不一样,蒋峪说是因为家乡的味道难以复制。
我直接发出一声爆笑,我一直认为自己有一个很破碎的家庭,我在爸爸和阿姨的家里,甚至没有一个完整房间,十五岁的时候发誓要离开这里,但说到家乡,我却总下意识想到是青岛。
非常多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小豆丁的我被妈妈叫起来,裹着笨重的羽绒股,带着小手套和小帽子上早市。
她牵着我徘徊在海鲜摊子前面,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诉我,这是什么鱼,那是什么鱼。
孩童世界里,散发着腥气,瞪着圆圆眼睛的冻鱼和恐怖片没差,我很害怕,呆呆地站在那里,妈妈却以为那是我着迷的表现。
零几年的时候,妈妈从早教班了解到蒙氏教育,并且深信不疑,于是,我不得不被迫早起了好几个冬天上早市去长见识。
蒋峪在冬天的冷风里听了这个温暖的恐怖故事,表示明天早起再来这里“看鱼”,被怕冷的我毫不留情拒绝了。
谁要在大冬天里,和男朋友冒着冷风看冻海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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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的冬天也有响晴时候,呼呼的北风歇了,我们出门爬山,散步,喝热咖啡。
我不止一次觉得,我和蒋峪真正谈恋爱是从考研结束以后开始的,在学校的时候,他更像我的陪读对象。
虽然我们经常一起打球,约饭,不定期出门玩,但我和他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和我们俩一起约会的,也总是书、电脑和文具。
当考研初试的石头彻底越过西西弗斯的头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精神舒展,脚步轻盈,我的快乐在蒋峪来青岛以后,直接达到了顶点。
这种体验很新奇,成年以后,我从未和一个人从早到晚地呆在一起,即便是窝在咖啡厅的椅子上,各自玩手机。
谈恋爱嘛,最关键的是谈,哪怕全是废话。要聊天,要说好多好多话,说到嘴唇发干,把自己整个前半生吐露个干净,还意犹未尽。
我们也会谈论彼此的家庭,对于我要在我家长这边保持地下恋这件事,蒋峪特别理解。
在青岛这几天,蒋峪每次都是鬼鬼祟祟地在我家楼下目送我进去,然后再自己回酒店。
蒋峪在他爸妈那边是什么都不避讳的,在我们俩好上的第二天,他就在家庭群里宣布自己恋爱了。这样一来,蒋峪家的单身狗只剩下芝麻和汤圆了。
这俩是蒋峪家里养的两只西高地,都已经做过绝育,是货真价实的单身狗。
蒋峪爸妈先是表达了对蒋峪的祝福,附带几条爱情保鲜秘诀,然后愉快地给他打了一笔钱,颇有一种自家多年滞销农产品终于被推送出去的兴奋。
经我同意,蒋峪发了一张我俩的合照给他爸妈。
通过蒋峪的手机,我第一次知道,全家都是高情商是什么体验。他们的三人家庭群简直是一个夸夸群,蒋峪妈妈发的微信有一句说“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点点的眼光。”
由此,我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蒋峪爸妈多开明,多友善,而是蒋峪爸妈真的特别爱他。
因为爱,所以相信,这是一种很珍贵的情感。
蒋峪在青岛的最后一天早晨,我们去看日出。
五点多就赶到海边,肩贴着肩,手着牵手放进羽绒服口袋里,在烟花噼啪啪啦的闪耀火光里,静待太阳慢慢升起。
金光笼罩大地,沙滩融化,爱人相拥,天地落进橘子海。
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年的冬天,脑海里满是柔软的记忆,妈妈离开的第十七年,温暖的冬天再次降临在了我身上。
新年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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