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有三子。
长子穆寰玉,天资卓绝,文采斐然,熟读四书五经,谙经世之道,未及弱冠,随父入朝堂历练,得宰相青眼,引为门下。
次女穆朝荣,六艺皆通,心思剔透,行事果决,以其过人才干入职都察院,协理风宪,仕途坦荡,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三子穆重台,嗯……面若敷粉,漆眸朱唇……长得好看。
此番绝非空穴来风,也不是有意找补,而是实实在在有过流传。
昔日,国子监专为皇亲贵胄及重臣子弟开设乾翼堂,乃京师最高学府,十五岁的穆重台得以入内就学,他常靠窗而坐,至此,国子监便出了“有仙临窗,秋水为神”之说。
只是这窗仙待了半年有余,便从乾翼堂匆匆退学了,对外声称,是因其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再也无力支撑繁重学业。
从此,坊间常听穆寰玉与穆朝荣之事迹,却鲜少见到穆重台。
他称病后许久,偶有昔日同窗或同龄世家子弟于街市酒楼远远瞥见,欲上前攀谈,邀其同游宴饮,寻欢作乐,他也不过隔着人潮,遥遥颔首致意。就算走到他面前了,他也是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倒也没见谁能和他真真正正多说上几句话。
私下,流言蜚语从未停歇,虽看不出穆三公子得了什么病,但见其偶尔露面,也是面色郁沉,寡言少语的模样,便有人言之凿凿:穆三公子怕是熬不过今年冬时了。
如此这般,有关穆重台命不久矣的流言愈传愈烈。
然而,过了一个又一个冬时,穆重台到了将近弱冠之年,人还没死。
先是零星几个媒人,怀揣着试探的心思探访,却无功而返。
于是更多媒人汹涌而至,欲图说亲。
穆重台身后是穆府的门楣,纵使传言纷纷,可毕竟是宰相门生,都察院新贵的亲弟弟,穆府之名,在京中亦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有一阵子,穆府门前四处飘着红衣绿带,媒婆们将将要踏破那门槛。
面对此阵仗,穆家主母林君逸便是轻飘飘一句话递了出去:“我儿重病难医,万不得耽误各家好女娘。”
她差点就把“我儿病得快死了,嫁过来就是守活寡”这话戳人脑门上了。
饶是如此,前来说亲者依旧络绎不绝,退去一波,又来一波。
究其原因,穆三公子房中无侍妾,身侧无红颜,甚至连半点纨绔子弟的恶习都没有,其父兄皆是如此。穆府虽非泼天富贵,却门风清正,内宅安宁,妯娌和睦,绝无半点乌烟瘴气的腌臜事,这般门庭,京中闺阁女子,谁不心生向往?就算穆三公子早逝,穆家断不会苛待嫁过去的娘子,那也是笔划算买卖。而其中不乏心急的,也偷摸着给媒人塞些银两,前去打探打探。
更重要的一点,过去四年,当年那个惊鸿一瞥的临窗仙变得更为出挑了,肤白如瓷眉若柳梢,姿容清绝气质出尘,似秋水凝波,玉山照影。
说是残花将消,可这残花坚持了四年,反倒越长越好看了是怎么回事?
能在府邸外遇见穆重台的机会本就屈指可数,单看他那面相和身板,无论如何,也不似林夫人口中那般病魔缠身了。
前十九年,他不也这般过来了?至于往后这十九二十年……世事难料,谁又能笃定断言呢?
或许……也未可知。
穆重台如今能走能出门,说是病了,也没到病得下不来床的地步,媒人们蜂拥而上,挤在花厅,围着林夫人,将冲喜一牌打了出去,试图撬动林夫人的心:“三公子这般品貌,合该有位知心人在身边红袖添香,精心照料,说不准,那病根就消了呢?试试何妨,兴许真能添福添寿。”
可任凭说破了天,林君逸却是油盐不进,那架势,分明是有朝一日把自家如珠似玉的儿子送去山上当和尚,彻底断了这红尘俗念。
拒亲次数多了,不知怎的又滋生了穆家夫妇二人偏宠长子次女,漠视多病幼子的传言,连婚事都置之不理,长此以往,养成了他孤僻乖戾,生人勿近的古怪性格。
穆府上下对此等揣测是毫无作为,不辩也不应,放任自流。
不过穆三公子的这点家事,比不上京城里的香艳秘闻,很快就被某家公子痴恋花魁,弃家业于不顾,某家小姐同时和八个俊俏男人密会的八卦淹没其中,再不起波浪。
媒人能散的散,到如今,也只剩几个顽固的仍按时按月来打卡。
七月廿一,天仍然有些闷燥,几位访客刚走,穆府偏门便驶出一辆简朴的小车。
车轮穿过几条吵闹的街巷,停在一座酒楼前,楼内唱曲击鼓的喧阗声浪破门而出,和街市的嘈杂混成一片,“靥金楼”三个烫金大字,在漆木牌匾上灼灼生辉。
车帘掀动,一名身着侍女服饰的年轻女子利落地跳下车辕,理了理裙裾,进门,一把拉住一个端着托盘穿行的小二,问:“穆三公子在哪间厢房?”
小二显然认得她,连眼皮都未抬,随手朝楼上一指:“老地方,枕流轩。”
得了准信,女子不再多言,跨步上楼,扶着右侧雕着花鸟纹的木质扶手,软底绣花鞋在光滑的台阶上,发出急促的蹬蹬声,和楼下堂鼓云锣的奏响交错成音。
戏台上,一黄一青两个角儿,扮的是三百年前某国国主与一只神鸟。
国主唱:“神鸟饮漓泉食云麓,仙姿非凡俗,缘何你不似神鸟似凡鸟?”
神鸟回:“云落地成雨,鲲乘天为鹏,天地自有规,运转岂由心?你凡胎肉眼,自然只得见我凡身。”
女子到了二楼,毫不停歇,径直踏上了通往三楼的阶梯。
楼下,戏文正到紧要处。
国主唱:“强敌压境山河破,黎民倒悬水火煎,神鸟啊神鸟,求赐我一把开天辟地的神兵宝剑,助我扫荡群魔,复我河山!”
神鸟青袖一甩:“莫急,莫急……”
女子停在一道门帘前,上头正写着“枕流轩”,她抬手,指节不轻不重地在门框上敲了一下。与此同时,台下欢歌骤起,鼓乐齐鸣,似神鸟悠长高昂的啼叫。
“公子,夫人命婢子前来传话,您在外耽搁时辰过长了,府中有要事相商,请您即刻回府。”
轩内,屏风后,穆重台坐在临窗方几旁,臂肘搭在窗框上,手指松松地捏着一瓷青小杯,墨发以一根银簪半扎在脑后,其余如瀑流泻肩头,几缕发丝散落在月白前襟上,与鸦青色的宽袖外袍一同垂到轩窗之外。
他正以指轻敲小杯,随着戏词曲调一下下打着节拍,闻言顿了一下:“那些人可走了?”
“走了的,公子,”她肯定道:奴婢亲眼看着夫人们的马车离开的。”
今日穆府没迎来媒人,倒是来了林君逸相识多年,亲如姊妹的几位官家夫人。媒人还能有所收敛,那几位在穆家比在自己家还要随性,在后院一边聊一边摸牌,隔着数道门墙,藏在书房里都能听见她们喊“胡”的声音。结果胡完几轮后就听她们兴致勃勃地问小重台在哪,吓得“小重台”当即丢下侍从,从后门偷偷溜走了,躲到戏楼图清静。
按理而言,他这会儿也该回去了,但一听是母亲派人来催,无端心生抗拒,推拒道:“梅香,劳烦转告母亲,再过半个时辰,待此折戏终了,我便回。”
唤作梅香的婢女不急不躁:“公子,夫人已在厅堂久待多时了。”
穆重台不语,轩内陷入沉寂。
片刻,他才起身,一枚寸许见方的玉片从他微敞的衣领处滑了出来。
他顺手塞回,将茶杯磕在桌上,开了门,向楼梯口走去。
梅香垂首敛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下头的戏唱到了中段,一名老臣劝阻国主,不要轻易相信神鸟。
“神鸟非我族,焉知黎庶苦与辛?皇王啊!莫要将这江山尽付予虚妄之手!”
穆重台沿着三楼的回廊缓步前行,离栏杆不远,途径一处厢房,内里椅子腿与地板刺耳的摩擦声猝然响起,侧目一瞥。
门帘半敞,两名锦衣华服,面带酒晕的贵客相对而坐,谈笑风生,一名奴仆侍立在其中一人身侧,雌雄莫辨,身形单薄,着薄粉的纱衣,头垂得很低。
穆重台的脚步渐慢,随后停住了。
梅香探头问道:“公子,怎么了?”
“梅香,”他说,“看会儿戏吧。”
穆重台看似听戏,实则目光落到斜后方,厢房内的动静正正巧巧传入耳中。
“黄兄,瞧瞧我这新得的玩意儿,可还入眼?”
“面若柔荑,体似弱柳,啧啧,朱兄这是从何处寻到的,眼光真奇。”姓黄那人搓着下巴,“不过这美人看着,实在太瘦了些啊,怕是经不起几番疼爱啊,你说是不是?”
说罢,两人哄笑成一团。姓朱那人大笑着,狠狠掐了一把薄纱下的腰肢。
“黄兄这就不懂了,这可不是寻常美人。”
“朱兄何解?”
姓朱那人一脸神秘,声音倒是毫不收敛:“他上面平坦无奇,长不出二两肉,下面可是多了点水润东西,卖奴的一早调养好了,现在可是……春香荡人!”
“嚯?朱兄竟寻了个千金难买的双儿,这奴市上的极品货色,竟让你得了手,好手段!好福气啊!”
两人再次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戏音陡然拔高,锐利似刮骨刀。
“异者祸根苗,不可留!不可留哇!”
穆重台一只手扶在栏杆上,掌背经络暴凸,五指用力,发出轻微的锐响。
“公子,公子!”梅香有些惶恐地喊他,“夫人,夫人怕是等急了,我们快些走吧?”
穆重台松开紧握栏杆的手,瞧了一眼,指节处留下几道浅红的压痕,他迈出几步,突感一阵反胃,面色不适地捂住了嘴。
厢房内,姓朱那人用力推操瑟瑟发抖的双奴:“过去,让黄公子仔细瞧瞧你那稀罕宝贝。”
双奴被推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向前扑去。而穆重台已经拐进了楼梯转角,身后刺耳的笑声依旧未绝。
回到穆府,林君逸人在正厅,坐在主位,右手执一管紫毫小笔,左手按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腿上还另摊着一本朱砂圈点的记簿。
穆重台浅浅行一礼,未等母亲发话,便自行在侧首的梨花木椅上落座:“母亲召我回府,不知有何吩咐?”
林君逸并未抬眼,目光在账本和记薄间流连,随口道:“近日风凉,你祖母的咳疾又犯了,我着人费了些周折,从西域胡商手中换得几味难得的药材,药熬了好一会儿了。”
她略一抬颚。刚进来不久的梅香心领神会,当即转身出去了。
厅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林君逸这才放下手中事务,问:“今日何故晚归,在外待到这个时辰?”
穆重台迎着她的视线,神色未动:“靥金楼今日排了场新戏,唱念做打都算上乘,听得入神,忘了时辰。”
林君逸眉头紧皱,神情严肃道:“圣上不日便将自行宫返京。你父亲、你兄长,还有你二姐,皆在为此事奔忙,平日连人影都见不到。府中上下事务繁杂,你长嫂如今身怀六甲,正是紧要关头,家中已是分身乏术。你且安分些,莫要再四处游荡,听话些。”
穆重台轻轻嗯了一声,问:“母亲,您与朱槟朱侍郎的夫人可相熟?”
“朱侍郎的夫人?宴席上打过几次照面,点头之交罢了。”林君逸斜横他一眼,狐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要紧事,今日在靥金楼,碰巧遇见了朱家的公子。”
“你和他说话了?!”林君逸不等他说什么,一股子的急躁便劈头盖脸砸下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和那些公子哥儿不一样,不要和他们掺和在一起!当年我就不该允你去那什么学堂,你非要去,你爹也不拦着,结果呢?经过那档子糟心事,你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不成?日后你若再……”
“只是碰见,未曾叙话。”穆重台蓦地打断了她的话,“儿子碰见他带了个双奴。”
“……”
林君逸脸色变了。
穆重台自顾自道:“听那位朱公子跟人炫耀,说是千价难得的稀罕物。不过就是多了一处,少了一处,就变得和寻常奴仆不一样了,想想,倒也神奇。”
“好了!”林君逸厉声喝止,“重儿,你胡说…胡说些什么呢?那些人…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那些做什么?!”
此时梅香端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屋内气氛似有些剑拔弩张,她脚步微滞几下,便快快到了林君逸跟前。
林君逸深呼出一口气,轻点了下头。那托盘立刻被送到穆重台眼前。瓷白的小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浓药,浓烈的药味直冲鼻腔,他不由也皱起了眉。
“我也要喝?”
“你的那碗,我叫人多添了些别的,”方才的争执转瞬即逝,林君逸催促道,“祛寒补气,快,趁热喝了。”
穆重台以袖掩鼻,默默往后挪动,万分嫌弃地将托盘推远了一点,企图自救:“母亲,儿子没病,那个……也不是病,治不好。”
梅香为难地看向林君逸。林夫人哀叹一声:“重儿,别再让我操心了,若不是因为……你这年纪,早该与哪家闺秀交换庚贴,筹备聘礼了,娘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穆重台听这话听了多年,也知道他今日注定要过苦舌之罪,终是认命,沉默着端起瓷碗,青瓷勺柄碰在碗沿,发出冰裂似的脆响。
为我好,与喝药有什么关系?为何非得喝这药不可?就算无病也要硬生出病么?他心中腹诽,时不时抬眼瞧林君逸,还是忍不住道:“母亲何必自苦,这是儿子的命,天生如此,既然无法改变,那便做什么都是无用,何必白费力气?”
林君逸斜睨了他一眼,嗔怪道“又浑说些什么?”
“喝完了,你便回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随我上南山寺,无相师父那已经备好了住所,还是那间禅房。到了寺里,安生待在房中,莫要四处乱跑……”
南山寺,每年这个时节,他们总要在此盘桓整月,诵经抄卷,祈福禳灾。林君逸这番嘱咐,穆重台早已倒背如流,包括每个字的咬音重音,每个词的断调,即使不用听,他都能提前在心里完整地默背一遍。
穆重台小口啜饮着药汤,苦涩混着土腥气从舌尖滚入,在喉腔内轰地炸开,苦得他头皮发麻,眼底泛起了花,林君逸的声音也像隔了层水幕,模糊不清。
他面上不显,林君逸最后那句“贴身戴着那青玉,小心看好,莫要丢了”的尾音落下,穆重台恰好将最后一口药咽入喉中,酷刑结束,他的舌头也麻了。
“知道了,儿子会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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