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吱呀一声合上,穆重台抬手拭去额角的薄汗,一股带着檀香和草木浓腥的热气扑面而来。
他抬眼望去,半开的木格窗下,菩提树的枝叶微微浮动,婆娑树影投洒在禅房中央桌案上。几卷垒放齐整的经书摆在一侧,纸笔墨砚规规矩矩躺在另一侧。
穆重台走过去,将窗往下掰,只留一个小缝。
这段日子秋老虎横行,蛇虫肆虐,就算坐在四面垂帘的马车里,那股子闷燥也挥之不去。
方才不过寺门到禅房一小段路,便热得人头脑发昏,感觉头随时都会落地,别说乱跑了,总之金乌未落,穆重台就只能待在这禅房隐蔽处,老老实实抄他的经。
他在蒲团上盘膝坐定,摊开经卷,将空白的硬黄纸铺平开来,撕扯成两半,研墨润笔,却并未看向经文,提笔落在半张纸的开头:问穆朝荣安。
他笔走龙蛇,将昨日在靥金楼的见闻,尤其是朱家公子和他那千金难买的双奴之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
朱家背后无富甲一方的商贾,亦非根基深厚世家,能供自己儿子这般挥霍无度,大概是有神奇狸猫天天搁他家后院埋金银元宝。
魇金楼这地方可真是个宝地,穆重台这几年时常光顾,总能有幸撞见几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他写完,将黄纸仔细折成小块,放到桌角,拿了页新纸,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卷首的经文上稍作停留。笔尖便受到牵引,在空页上飞速流转起来。
菩萨即知,有四种法为大涅槃而作近因,若言勤修,一切苦行是大涅槃近因缘者……
穆重台默背其经卷内容,十数载光阴,这些字句早已是滚瓜烂熟,然其义理,于他而言,始终深奥似石沉渊潭,不起微澜,不解其意,亦不求甚解。
他只是干干坐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单纯将脑中的东西变成墨字,一列列地填满纸页。
两页经文抄毕,墨迹未干。格窗那头忽然传来轻微的“扑簌簌”声响,穆重台扭过头看去。
一只黑翅鸢从窗缝下钻了进来,鸟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信筒,圆溜溜的红眼警惕地扫视着屋内,很快便锁定了穆重台。它翅膀一敛,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歪着脑袋看他。
这是穆朝荣豢养的信鸢。她因公务常年在外奔波,回京的日子屈指可数,这四年间,姐弟俩全靠这些鸢鸟传递消息。穆重台记不清这些鸟各自的名字,穆朝荣养了一大群,给每一只都煞有介事地起了名字。上次去她的私宅拜访,那景象真是令人难忘:院子里厢房内,上上下下几乎铺了一层鸟毛。她的夫婿,当时简直像刚从鸟窝里爬出来一样,头顶上稳稳站着两只,肩膀上趴着三只,其中两只在嗷嗷吵架,怀里抱着五只白毛雏,一手捏着喂生肉的筷子,问候说三弟你来啦要不要喝茶?
穆重台解下信筒,抽出里面的信封。信封上空空如也,并无署名。他撕开封口,里面唰的一下蹦出厚厚一沓。
穆重台:“……”
怪不得摸着那么沉,他不由得瞥了一眼还站在肩头的黑翅鸢,心想这小东西看着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驮着这么重的信飞这么远,也是难为它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肩上的鸢鸟微张着翅,胸脯的细毛紧紧收束,喙张开吐着红粉的细舌,红眼中的瞳孔缩成一点,显然被外面的日头折腾得够呛,累懵了。
……原来是硬撑过来的。
穆重台给它用干净的瓷杯倒了点水,那小鸢立刻扑腾着跳下他的肩膀,蹦跶到杯子旁,迫不及待地将尖喙探进水里,咕咚咕咚,一低一仰,喝得又急又快。
趁它解渴的工夫,穆重台展开那厚厚一沓信纸,看了起来。
第一行字:问三弟安,下回再在信里直呼你姐大名,回去就把信呼你脸上。
第二行字:这鬼天气热得死人!站太阳底下待两天怕是直接化没了。
第三行字,略显潦草:都察院那群老东西!自己躲在京城纳凉爽得要死,活儿全甩给我,等我回京述职,看我不参他们一本!
穆重台耐着性子往后翻。五页纸,洋洋洒洒写了整整六面,全是在痛斥她的上司如何不作为,还刁难人,把脏活累活都推给她。
翻到第四页末尾,字迹才稍微收敛了些,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要说。
半年前,某郡县闹过一场时疫,所幸规模不大,并未扩散出城。可当城门重新开启时,人们却发现县令一家老小竟惨遭灭门。穆朝荣奉命前去调查,这一查,竟牵扯出一连串触目惊心的贪污大案,涉案的官员大多已被绳之以法,唯独指使刺客杀害县令一家的幕后主使,也就是当地都尉,始终未能找到足以定罪的铁证。
就在一月前,这位都尉的侄子来了京城,在靥金楼喝酒时与人起了争执,借着酒劲拍桌大骂,还口出狂言,搬出他的都尉叔父来威胁对方不得好死,于是顺理成章被请去了都察院。
穆朝荣此次来信,是为了告诉穆重台,她亲自带人去了都尉的老家遂城,一番细致搜查,终于找到了几样那都尉未曾彻底销毁干净的关键物证,眼下正在加紧整理归档,过不了几日便能带着这些证据回京复命了。
等穆重台陪着母亲从南山寺归来,她差不多也正好到家,还能与家里人聚上三五日,好好说说话。
穆重台看完,随手将信纸撕成碎片,扔进了砚台里,用烛台配置的火寸和火石,凑近点燃。跳跃的火苗很快吞噬了纸片,将其烧成一撮细小的黑灰。
他这才拿起自己之前写好的信,准备塞进信封,动作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折好的信纸重新打开,提笔蘸墨,在末尾空白处,飞快添上了一行小字:
离得太远,少写点,鸟累。
末了,等小鸢终于咂巴着喙吞掉最后一点水露,他便将回信卷成细筒,塞进鸟腿上的信筒,仔细扣好。
鸢鸟飞走了。他又抄起干涩无趣的经文,想到穆朝荣要回来,再过两月便是中秋,到时休沐,穆寰玉带着大嫂归家,穆朝荣带着二姐夫一同回来,一家人聚一起,想必热闹得很。
是啊……热闹得很。
禅房静悄悄的,唯有笔下传来单调规律的沙沙声。
穆重台知道这些经卷的去处:一部分会供奉在佛像台前,接受香火与信徒的瞻仰;另一部分则会被送入穆家祠堂,而去年抄录的那些,则要被烧成灰,填进堂前供炉中。
林君逸说过,只要穆重台诚心诚意,抄得足够多,足够勤勉,漫天神佛菩萨,定会看到他的诚心,保佑他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可是怎么办呢母亲,穆重台心想,这不过是一支笔,一页纸。我手中无真经,心中无神佛,谁会保佑我?
期间僧人来过,送了斋饭和茶水;梅香来过,为林君逸传话,送了驱虫香囊;几家他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公子来过,意图结交,穆重台毫不客气地将其拒之门外。
夜色如墨,将禅房中最后几缕光亮尽数缴收,他才搁下笔。
他摸索着烛台,就在豆大的火苗跃起,驱散方寸黑暗的刹那,门外骤然爆发起一阵骚动。
数人急促杂乱的呼喊声时远时近,紧接着是纷沓而至的脚步声,错杂地砸在石板地上,远处一道道火光燃起,模糊的光晕从窗影上呼啸而过。
怎么回事?
穆重台不敢轻举妄动,屏住呼吸,行至窗前,正要掀开窗户一角。
咚咚咚!
敲门声在死寂的禅房中回荡,穆重台被吓了一跳。
“三公子!” 门外传来一声急切呼唤,是先前送饭的那位僧人,法号明觉,这些年多是他关照穆重台,一来二去便已熟络。
穆重台打开门,问:“怎么了?”
“阿弥陀佛,惊扰三公子了。”明觉双手合十,语速极快:“有蛇妖闯入了佛门禁地,眼下不知藏匿何处,我等正全力搜寻,请公子今夜务必留在房中,千万不可出门。”
他皱了皱眉:“蛇妖?”
神鬼精怪之说,他自幼听得不少,林君逸对此深信不疑,但他从没信过,在南山寺待过这么多年,他连一丝一毫与妖有关的异样都没见过,偶然碰到僧众谈论“妖邪”,他也只当禅修受阻的某种偈语。而今听到寺中蛇妖,当下第一反应就是……
什么玩意?
明觉只当他是害怕,忙不迭指着头顶解释:“莫慌,禅房外悬挂着镇妖铃,寻常妖物进不得,只要不出这道门槛,宝铃自会护公子周全。”
穆重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屋檐一角悬着个黑漆漆的铃铛,形制古朴厚重,在檐角阴影里静静垂挂。
这居然是个法器……?他初到南山寺那几年,不过**岁,在禅房待不住,闲着没事就用石子打那黑铃铛,有人路过劝阻,他便收敛,人一走,他就继续打。
穆重台张了张嘴,本想问问明觉,自己当年用石子打了那么多次的镇妖铃,会不会早就失灵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显然不是探讨这个问题的好时机。禅院墙头外火把成海,不停地窜动,看那架势,僧众们几乎是倾巢出动了。
穆重台转而问道:“我娘……林夫人可还安好?”
这么大动静,必然惊扰到母亲了。
“还请放心。”明觉连忙回道:“夫人已由无相方丈亲自护送,安然回到客房歇息了。”
穆重台微微颔首:“那便好,有劳师父们费心周全了。”
送走了明觉,他重新坐回到桌前,拾起笔。
外面吵吵嚷嚷,穆重台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熄烛,外袍靴子一脱,干脆利落地躺上了床。
黑暗中,感官更为敏锐。几个僧人压低声音交谈着,从他禅房后快速经过,轻得像落叶。
“……最后看到那东西是在东南角那片林子附近……”
“知道了,先集中人手仔细搜那片……”
“这边禅院多安排几个人守着,动静小点,千万别惊扰了贵客……”
蛇妖,太荒谬了。穆重台盯着漆黑的房梁,心想,或许不过是条大点的虺虫。
果真如那群僧人所言,搜寻蛇妖的嘈杂逐渐远去,窗棂上摇曳的光斑消失不见。四下重归寂静,唯有墙缝间不知名的秋虫,发出细碎窸窣的刨洞声。
他听着自己呼吸声,发着呆,意识渐沉。
起初是无边无际的漆黑,蚕织丝被带着淡淡的檀木香,轻柔包裹住沉睡身躯,骤然间,一股寒意袭来,某种无形之物粗暴地撕碎了檀香的屏障,潮而腥的气息迎面扑来,将他拖进深海之中。
咕咚…
咕咚…
他明明在水中,却听见水滴的声音。
他仍在呼吸,却只能无措地张唇,撷取稀薄的空气。
寒意紧缚他的四肢,拉着他慢慢下沉。
穆重台欲挣脱这令人近乎窒息的囚笼,可极大的威压覆盖在他身上,丝毫动弹不得,身子像浸水的棉絮,软绵得使不上一点力气。
突然,一条硕大而模糊的鱼影咻的从他身旁飞过,坚韧的鱼鳍勾住他的衣领,破开海水,带着他在冰凉的黑暗中极速穿梭。
沉沉的海……淹没……拍打……灌入……
他的呼吸越发艰难,双腿无意识地乱蹬,踢在了鱼身上,飞速煽动的鱼尾猝然伸长,死死缠住了他的膝弯。
那东西似滑腻的水草,怎么挣,都挣脱不开。
水从头顶穿过,却在另一端迸溅出浪潮。
刺骨的……
滚烫的……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由外而内,由内而外对撞、拉扯,他的躯体仿佛不属于他,巨大的冲击中,有什么东西在四肢百骸间如电流横冲直撞,尖啸着,随时都会破体而出。
大鱼变得更加狂躁,扭动身躯,将他抛来抛去。鱼嘴咕噜噜地吐出一连串泡沫,沫子打在晃动不停的衣襟上,挨个炸裂。
水珠四溅,电流滋滋钻入脑髓,他无可抑制地哀叫,浪潮轰然将他卷起。
鱼丢下他,跑了。那股巨力随之消散无踪。
一切都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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