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钻出“水面”,郑榆柳只觉差点没被呛死,翻过身一连猛吸了好几口气,然而定睛看去,却傻了眼:
身下分明就是再熟悉不过的山间野地,碎石荒草间点缀着零星几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哪有什么庙基残垣的影子,难不成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由他多想,一声刺耳的鹰唳忽然在身后炸开,掀起一阵砭骨的大风,刮得他差点扑倒在地。
糟糕!不是幻觉。
脊梁骨一阵恶寒,他连滚带爬地拔腿就跑。
身后,似鸟非鸟,头上生角的怪物紧追不放,像穷凶恶极的猎人终于发现了一再逃跑的兔子,不抓到决不罢休。一时间,石崩树折,巨大的轰响声响彻了半个盈筐山。
这莫非就是是阿婆总挂在嘴边的吃人妖怪?之前怎么从没撞见过!不对,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脚步飞快,他忍不住回过头去,不看不要紧,只见那妖怪张开整个羽翼后竟生生有六丈多宽,硕大的爪子利得如同镰刀,但凡碰一下都得脑袋搬家。
心一凉,脚一软,郑榆柳狠狠地摔了个狗啃泥,脑子里迅速闪回的是每个再平凡不过的清晨,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婆、满山的桑树、晃眼的日光,以及——
长安城南那间破败的官署......
阿陆没心没肺的笑容很是及时地浮现在脑海中,他捂着脑袋发出一声惨叫:
“岑公子救命!”
又是一声震耳的鹰唳,这一次却是惨烈许多,但见一抹熟识的青枝色从指缝间掠过,稍是一愣,他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去,定睛一看,却是不喜反忧。
苍灵不知何时脱离了他的身体,与那明显暴戾了许多的怪物殊死缠斗起来,然而眼前的苍灵却明显不是方才回忆中那个疏朗俊逸的男子,他又变回了初次见面时狰狞的模样,长发乱舞,皮肤青灰,双瞳惨白......已然堕入妖邪之道。
呆呆地跌坐在原地,郑榆柳只见猩红的血从鹰怪喉间喷涌而出,转瞬间那怪物便身首分离,同样的猩红也飞溅在了他的脸上,像烧红的碳星,烫得吓人。
“苍灵大人......”
他僵硬地望着转身走近的人。
苍灵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彻底失去自我,让人压抑的杀气化作漆黑的瘴,萦绕其身,仿佛攀爬吐信的毒蛇。
“唰”的一声,淬了绿焰的剑已经架在了郑榆柳的脖子上。
头顶上方的树叶在风中瑟瑟作响,一滴冷汗从他的脖子上划了下来。
林间,一阵疾风,手起刀落。
“就说要快些,现在可好。”
“只是吓晕了,无大碍。”
“封印好了么?”
“那是自然。”
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来一往,郑榆柳晕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两张放大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栗发碧眸的阿陆见他清醒过来,瞬间面露喜色,而黑发冷眼的阿肆,只是淡淡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便抽身离开。
“岑公子,你怎么才来……”
“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阿陆笑嘻嘻地将他一把拉起。
虽然有满腹的郁闷,但想想自己也没兑现给对方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在心里直哀叹,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却无意间发现,自己的手心处多了一道幽光潋滟的图案,像是篆文,又像是符咒,不由有些好奇,正要问阿陆,一抬眼却怔在了原地。
此处是南山的山巅,他记得这里的地势,包括三步开外那块状似日晷的怪石,但不知何时那怪石旁竟多出了一棵苍苍古桑,他来过此处多次,还曾靠在那大石块上打过盹,却从来不曾记得这里有棵树。
就在他惊讶的时候,与阿陆同来的那位清俊少年已然径直走到树下,将手掌附在树干上,不知低声念诵了几句什么,但见一阵拔地而起的风掀起了那少年的衣袍和长发,也舞动了整棵树的翠冠,无数的绿萤泛着朦胧的金光从那树身释放出来,如同筛碎的阳光。
“我师兄,岑轩冕。”
阿陆抱起双臂,注视着树下的男子,唇边扬起了一抹骄傲的弧度。
郑榆柳只是傻傻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直到那些萤光汇聚成了一个模糊的倩影,自半空中缓缓清晰,一袭青黛衫子,缥缈似苍树旖旎的幻形。
“抱歉给大家造成这么多麻烦。”她深深地注视着众人,虽透着难掩的疲态,浅笑却依旧温雅动人。而那些拥簇着她、组成了她的光,随着山间的风,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力量飘散涣灭。
“微栗姑娘......”
郑榆柳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阿陆已经将大致的经过告诉我了。”另一边,阿肆已经淡淡地开口,“那位叫苍灵的半神,我把他暂封在这小后生体内,只不过,他的身上纠缠着两股怨念,倘若想要彻底根除,还得请姑娘告知其中缘由,如此才好针对施咒。”看了一眼微栗,阿肆那狭长的黑眸中透不出半点情绪。
“好。”
微微垂眸,微风浮动着微栗顺泽的长发,和着萤萤飞舞的光晕,带起了她眼底的一丝落寞,但听她低声道:
“四百多年前,有一个从长安来的男子,因为过于思念他天各一方的恋人,在这棵树下郁郁而终,至死都在低唤那个女子的名字。因为心结未解,又是绝食而亡,最终成了地缚灵。他化骨在我的真身下,长久以来被我的力量压制,终于在距今十五年前堕化成了恶灵。他的执念太深,深到连苍灵也无法伤他分毫,若是我们能早些发现就好了,再早一些,在苍灵还有足够的力量时......”
“所以,这位男子的恶念灼伤了你,”阿肆神色从容地看着她,“从而间接导致了十五年前整座盈筐山桑林的疫病。”
郑榆柳抬头望了望阿陆,阿陆只是冲他浅浅一笑,又继续注视起了前方的二人。
“是的。”微栗苦涩地笑了笑,“看着那些爬满愁苦的脸,那些饱受饥饿的孩童,我又怎能置之不顾,更何况,我自己也参与了其中的因果。”似是发出一声叹息,她的眼中浮现出了几分隐忍的哀痛,“苍灵想要阻止我,是我太过任性,执意将自己的修为化作治病的甘霖,撒向整座盈筐山,那是记忆以来第一次,他对我动怒,也是第一次,我从他眼中看见如此深切的悲伤。”
那天,甘霖化作了急骤的冷雨,山神的心,也会动摇这一方的阴晴。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知道。”
隔着滂沱的雨,微栗低声回应。
“那你为何......”苍灵脸色有些发青。
“我是这座山最初始的那棵桑,盈筐山的桑林因我而牵一发动全身,这件事终归由我而起,我不能弃之不理。”
她想说抱歉,却不知如何开口,心怀歉疚的又岂止是对这片山林和土地。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苍灵冲上前,牢牢抓住了她消瘦的双肩,“快停下,听见没有!”他的眼神中透着少见的愤怒。
微栗抬头注视着他,泛红的眸子里掠过几许挣扎。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她便知晓再次面对他会有多难,可是为何......为何心竟会这么痛......
“苍灵......”
她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好,既然你不愿意停止自我伤害,那么便由我来阻止这一切。”苍灵眼神一冷,后退两步,开始念动须臾之咒。
天地之间,山石开始倾颓,河川飞速倒流,连同夜幕下滂沱的暴雨也以一种诡谲的速度拔地而起,飞速抽回到空中。
微栗不由心里一惊,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这是时间回溯的咒法,你已经受伤了,扛不下的,快住手!”为了给自己治疗,苍灵已被那乐人的怨气所伤,本就有伤在身,又岂能操控如此庞大的咒术。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见苍灵脸色蓦然苍白,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苍灵!”微栗失声喊道,心中的痛一阵阵加深,“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笨蛋......”一丝无奈的笑容浮现在苍灵苍白的脸上,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微栗湿透的长发,声音低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管这天地间如何变迁,树永远能感受到风的存在,我苍灵会一直在这里,在微栗身边。所以,绝对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绝对不会......”
那阵揪心的痛猛地翻涌起来,微栗再也无法自持,一头扎进了苍灵的怀中,“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遍重复着,泪如雨下。
用尽全力回应着她的拥抱,苍灵将脸深深埋在她的发间,似是低声道出一句什么,却被轰然落回的雨声尽数吞没。
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因为风,会一直护佑在这里。
“无论如何,病从我生,继而害了苍灵和这里的村民,以及漫山的同族,所以就算修为散尽,精元受损我也绝无悔意。”微栗眼睑低垂,低声道:“我告诉苍灵想要听听笛声,只不过想借一人类之手前往夜叉寮求援,苍灵随时会陷入沉眠,无法去往京城,而我自己,也走不了那么远。”
“那个……”沉默半天,郑榆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不直接告诉苍灵大人,让他找素练村的人帮忙呢?”
他想起了自己的阿婆,那个一直以来对山中神祇深信不疑,满怀敬畏的老人家。
微栗轻轻摇头,“倘若如此,苍灵一定会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无能,我太了解他了。”
他对人类的情感很复杂,不喜欢也不排斥,所以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开始微栗并不懂,直到村民们推翻了他的庙宇,她才似乎明了了一些,人心是复杂的。
她记得自己问过苍灵,既然不喜欢人类,又为何要在危难关头出手相救,得到的回复很平淡,因为一时兴起。
“那修行者,用自己的法力治好了河川中的鱼妖,我同那鱼妖喝过酒。”
明月朗照,山风习习,苍灵漫不经心地回道。
微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歪着脑袋看向他,“山下村子里那个女孩呢?采桑的时候不小心从山崖跌落的那一个。”
“她嘛,”苍灵眉毛微挑,忽然侧首对微栗笑了笑,“她夸过你很漂亮。”
“什么时候的事?”微栗费解地回忆着。
“在你打瞌睡的时候。”
往事的流影从脑海中拂过,微栗眼神一深。
“你是如何得知夜叉寮的?”一旁,阿肆略显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神色渐复如常,微栗看向了他,“某天,一只从京城回来的鸟妖告诉了我,夜叉寮帮宫中官员祛除诅咒的事,我恍然想起,自己也曾听说过这间官署。”
可能活得久了便有这种好处吧,能够从不同渠道获取不同的信息,“我虽不曾离开过这座山,但在那蛊雕疯狂吞噬山间精怪之前,我也有过一些除苍灵之外,又喜欢远游的朋友。”她的笑容有些苦涩。
蛊雕?阿肆眉头微蹙,回头看了一眼阿陆。
阿陆抱着双臂,朝他眨眨眼,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你小子等着——阿肆甩给他这样一个眼神。
“好吧,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阿肆回过头,脸上似是掠过一丝无奈,“那乐人的执念化作了怨瘴,侵蚀了你,而苍灵在施术救治你的同时,也被怨瘴所伤,后来眼见覆水难收,被自责以及伤痛反复折磨的他,堕入了难以自制的黑暗。现在,先来化解那乐人的怨吧。”略一思忖,他再次看向微栗,“尸骨可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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