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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伴树

从古桑和微栗身上不断剥离的金绿色萤火,如同岁暮的落英,纷纷然,无风自散。

三人在树下半尺深的地方,不久便挖出了一副经年的白骨,衣物皆已腐朽,依稀可见是汉时的形制,微栗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笛,轻轻交给了阿肆。

“这是他的贴身之物。”她的脸上隐约露出几分伤感。

阿肆略一点头,熟练地将笛子端放在遗骸胸前,一只手覆于其上,低声诵念起了净化的咒文。

但见一痕如火的灼红在那双眼尾微扬的墨瞳中须臾而现,三两点磷火从尸骸中释放出来,上升半空中又转瞬消溶。

微茫的火星消散之后,白骨上燃烧起了一团更盛的磷火,轰轰烈烈,却又悄无声息,透着一股诡异的宁静之美。

蹲守在这团静谧之火旁的阿肆,清俊的面容因火光而显得愈发苍白,毫无生气的白色,如寒霜时节的晨露,透明无垢,疏离又淡漠,美得好似黄泉国度的神祇。

看着看着,郑榆柳的脸上只剩下震惊,倒是身旁的阿陆似是已经见怪不怪。

“那个,岑公子......”

郑榆柳那憋不住话的毛病又犯了,然而剩下的半句话却哽在了嗓子里。就在他望向火光的刹那,一抹朦胧的幻影赫然浮现——

半空中,但见一位俊雅男子手持竹笛,面对众人深深一礼,继而转身离去,苍白的火光中,隐现出了高高的阙楼与宫墙,梨花漫天,俨如飞雪。

漫步走过这场落幕前最后的缤纷,只见一女子,身着曲裾,于朱红的棱窗下嫣然巧笑。

她在等他,虽然这场等待相隔了四百多年的岁月,好在最后不是青丝见白发,好在终于不用天各一方......

惊讶地目睹着,郑榆柳不禁有些感动。

不久后,火光消失了,连同那对恋人一起。

郑榆柳的鼻子有些发酸,本来应该为他们感到开心才对,可心里却偏偏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着实闷得慌。

“那么接下来,便是除掉苍灵身上的怨了。”阿肆站起身,看向微栗,“只是这力量依附着记忆,除掉这怨,他就会永远忘了你。”

什么?!郑榆柳回过神,飞快地看向了阿肆,谁知微栗的回答却让他更为意外:

“没关系。”她摇了摇头,清浅一笑,“我就要消失了,能够将我忘却,至少以后不会再痛苦。”

“微栗姑娘!”郑榆柳忍不住出言阻止,“这样对苍灵大人未免太过残忍。”

静静地看了郑榆柳一眼,微栗依旧微笑着,眼底透出几分感激,“辛苦你了,郑家的小郎君。”

身子一晃,他不甘心地垂下了视线。

“那么,开始吧。”阿肆淡淡道,脸上闪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他朝郑榆柳抬起右手,不知低声念了一句什么,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再次被骇人的猩红侵染,幽暗又窒息,如同盛开在地狱深处的红莲。

被这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瞳紧紧注视着,郑榆柳忽然感觉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与此同时却感觉身子猛地一轻,好像有某种占据分量的东西从中抽离的出去,眼前也不由得一黑。

“我不同意。”

一个透着愠怒,低沉如壑风的声音,冷不防响了起来。

望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就连阿陆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讶异。

竟是苍灵,如今的他,仅存的力量已经所剩不多了吧……

而微栗,怔怔地望着苍灵,眼底的神情也是变换个不停。

“倘若如此,你仍然会面临随时妖堕化的危险,时间一长,就会彻底变成一个丧失心智的怨灵。”阿肆冷声提醒。

“苍灵......”微栗低唤一声,神情有些不忍。

“翩然一回顾,苦思朝与暮。”苍灵忽然轻声诵道,青枝色的衣袖在微风里轻舞,脸上没有落寞,只有如水的温柔。“我行于这世间千百余年,最幸运的便是遇见了你,”他深深地凝视着微栗,“如果有一天,这山间没有了树,风的存在又有何必要。”

微栗没有说话,泛红的眼眶里却隐隐有了泪光。

“岑公子,”苍灵忽然转向阿肆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夕阳的余晖里,阿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略一俯身,笑着拍了拍枣红马的脖颈,马儿脚步踢踏,很配合地打了个响鼻。

“你好像比当事人还高兴。”

一旁,乘骑乌骓的阿肆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

“嘿,咱们又做了件好事,”眉眼间变得舒展,阿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回程的空气,“如果老岑还在,他一定比我更开心。”

阿肆有些嫌弃地“嘁”了一声,唇角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真的好吗?”阿陆忽然问道。

“什么?”

“就是,将自己的精元分出去一半的决定。”

苍灵最后相求的,便是如此。

献出自己的精元与微栗共存,一起陷入沉眠,在漫长无尽的岁月中静待体内的怨瘴消弭。

“分出精元,相当于舍弃了一部分生的力量,抽空所有气力,自然无余再转化妖堕。”顿了顿,阿肆又道:“他本就是酝于这山间的一缕灵,只要这座山还在,日月精华还在,就有慢慢修复可能。”手握缰绳,他淡淡地解释。

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阿陆又看向他,“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这般建议?”

“让他分出自己的一半精元么?”阿肆瞥了他一眼,“这种事情,还是当事人自己提出来比较好吧,更何况......”说到此处,他眉头微蹙,“这种沉眠是看不到头的。”运气不好,便是归于永恒的寂静。

“总要乐观一些嘛,”阿陆这边倒是不以为然,伸手取来身后那匹轻薄光滑、卷裹仔细的单丝罗,轻轻地贴在脸上蹭了蹭,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眯眼一笑,“倘若运气好的话,也能偶尔醒来,看看这瞬息万变的人世间。”

阿肆轻地一挑眉,不予置评,扬鞭低呵一声,自顾自策马而去。

“唉,等等我!”

阿陆匆忙把丝罗绑好,双腿一夹马腹,飞快地追了上去。

“对了,阿肆!”

追上前来的阿陆大声道。

“说。”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觉得呢?”

眼底有什么飞快掠过,阿肆陷入了沉默。

“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走吧!”

阿陆笑得天真无邪。

“岑松云,”半晌,他忽然眼神一凛,“往后,最好别再招惹那些有来头的妖怪,别忘了师父和大家是......”说到一半,他适时收住了话头。

不知是否听见,一旁马背上的阿陆心情甚好地扬了扬马鞭,浅栗色的长发镀了暮色,飞扬在风里,肆意又自由。

落日熔金,霞光万道,本是无限美好的风光,阿肆的眼底却没了先前的轻松。

“驾!”

他低呵一声,抖了抖手中的缰绳。

素练村,清晨。

“阿婆,我出门了。”

郑榆柳背起竹筐,一边扯草鞋一边冲屋内挥了下手。

与夜叉寮的二位别过后,他的生活似乎也回归了常态,只是偶尔还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当初险象环生的一幕幕,要说惊吓,好像也不准确,还是遗憾更多些。

织机旁的老人家悠悠地擦拭着线轴,头也不回地叮咛:“记得早些回来,不要贪玩,不要说山神大人的坏话。”

“知道了,知道了。”郑榆柳漫不经心地回应,抬脚出了大门。同样的嘱咐,如今听来好像也同先前不甚相似了。

“哼,臭小子......”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臭毛病全随了他阿爹。”说罢,又缓缓抬头望向了直棱窗外,远处蓝空澄澈,印着一痕苍翠连绵的绿。

盈筐山忽然就变得太平了,不再有谁再撞见妖怪,想来是山神大人显灵了吧。

她那皱纹横生的脸上浮现出几许失落,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柔,喃喃道:“那天漫山遍野的萤火还真好看,就连许久不见得老桑树也现身了,真美啊,跟几十年前看到的一样......”

于漫山遍野忽然而起的萤火,纷纷扬扬后又悄然无声地散尽在夜空,仿佛在向尘世告别一般,简直......像一场岁月重回的梦。

过去了,都过去了......

北山上,日光向暖,流水潺潺,郑榆柳从肩头卸下满筐的石块,累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重建苍灵的庙宇不是件易事,但是总归有人去做,其实他也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那二人回来,能够有一方屋檐可以歇息,仅此而已罢了。

即使这个“有朝一日”需要花上很久很久......

深吸一口气,郑榆柳重新将背篓甩到肩上,掂了掂,起身往山下走去。

忽然,一阵清朗的疏风从后方拂过,树影摇晃,细草微动,他身子一震,猛地回过身去——

时隔多日,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树海,随风翻动着千重的翠绿,潇潇然,仿佛在呼吸着无垠的天空。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

“阿弥利哆。毗迦兰多。”

夜气寒冷侵骨,荒败的庭院角落,一豆灯烛在寂静燃烧,阿肆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双手合十,念诵着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咒。

“他又在念往生咒了。”

面朝庭院的正堂屋檐下,阿陆靠着立柱席地而坐,无拘束地支起一条腿,目光落在阿肆的背影上,眼中一片超出年龄的宽和。

树叶轻摆,一阵微弱的风,似是从天而降,掀起了他肩头的一缕长发。

“为何不见他一面。”

对于飘然而至的女子,他头也不回地问。

女子墨色氤氲的眸子里,隐隐泛动着难以捉摸的水色,只是注视着前方的少年。

明月倾斜,两个人,只有一道影子。

“他期盼我离开,所以,看不见我。”

女子恬淡美丽的面庞沐着幽寂的银辉,声音低缓。

“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阿肆就在为你念往生咒了,”阿陆抱着双臂,似是自言自语,“你本应早就离去,为何依旧逗留于此。”

不愿告别的灵,冒险借助往生咒的力量,隐去了自己的行迹,连一众能视妖鬼的异士也对其视而未见,就这样,默默守护着珍视之人好几年。

她沉默了,低垂下白皙的眼睑。

“不放心他?”

阿陆问。

女子默默无言。

“两年前皇城除妖时,你也在,如若不是你,阿肆已经中箭而亡。他听不见你的声音,也看不见你,但老岑感受到了,老岑听到了你惊慌失措的喊声,于是帮阿肆挥刀拦下了致命一击。”

回忆起惨烈的往事,阿陆并无多少伤痛之感,面容依旧平静。

“岑公子能看见我,想必不是寻常之士。”

女子抿起唇角,眼中掠过一丝怅然。

阿陆不置可否地勾起一个笑。

“是我耽误了汀洲的前程,他却丝毫不怨我,汀洲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女子难掩黯然道。

“说什么呢,”阿陆不以为然地反驳,“阿肆没错,你也没错,错的是这世道,你们女子,本该被保护得更好。”

身子微微一震,她紧张地看向陆,哑声问:“为何你会......是汀洲告诉你的?”

“怎么会,”阿陆笑着摇了摇头,“他怎么舍得。”

脸色微变,女子不由露出一抹苦涩。

“是梦吧,”她的语气释然起来,“你无意间听见了他的梦。汀州从小就爱说梦话。”她的眼神一片温柔。

“没办法,唐国的墙壁实在太薄了,那小子说梦话的声音大得离谱。”阿陆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头,接着表情一松,低笑出了声。

女子也轻轻地笑了起来。

夜空中,流云向北而去,树梢上的月亮渐渐明朗。

“流渚......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岑公子保护他?”

半晌,她忽然道。

“我吗?”

“是,我无法始终陪在他身边。汀州要做的事太危险,我还不想在彼岸见到他。”

“我也没办法承诺你啊,保护别人这档子事,我就没成功兑现过。”这回,换做阿陆苦笑了。

“岑公子......”

流渚面露难色,似是欲言又止。

“好,我试试吧,”阿陆颇为认真地点点头,“毕竟,除了轴了点,阿肆也是个好家伙,好人就该寿终正寝。”

“流渚不胜感激。”

颔首致意,流渚微笑道,柔缓的目光重新落回远方的阿肆身上。

又要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了。

荒草葳蕤,随风瑟簌,偶而伴随着不知名的虫鸣声。

阿陆纵目望向师兄的背影,眼中依稀浮现出一丝温和的宁静,只是,那宁静很快被几许猜不透的阴霾盖过。

远在大漠那头的孤单之人,高塔下施展幻术的倩影,那双,狡慧含笑的紫色眼眸......似这流云退却后的星子,纷纷显露而出。

“殿下,玫瑰好看吗?”

“莲华要找一个人,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但愿有一天,这高塔再也困不住你。”

“此女欲行刺国君,已被处以枭首极刑!”

血色的回忆涌上心头,只觉喉间泛起一股腥甜。

掌心的莲花印微微发烫,几分压抑,在阿陆遂暗的碧眸内转瞬掠过。

心里,一声叹息。

伽弥腻伽伽那。

枳多迦利。

婆娑诃。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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