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筐山遍生桑树,盛产好桑,在素练村还不叫素练村之前,这里的村民便以养蚕缫丝为生,十五年前,桑树染了疫病。”
面对二人,男子面容平静地叙述起来。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至漫山遍野,很多村民失去生计,几近饿死。微栗是与我同岁的古桑,她的幸存让众人有了生的希望,于是便将她尊奉为神祇,成日跪拜祈祷。”
说道此处,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微栗是个几乎不曾涉世的女子,哪怕活了这么久,也不懂生而为己的道理,她竟不顾我的劝阻,散尽自己的修为,治好了所有的桑树。”
男子虽笑着,眼底却有明显的黯然,阿陆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而郑榆柳,这段过往对他太过遥远。
“她现在......还好吗?”郑榆柳轻声问道。
“她在沉眠。”
听到这句话,郑榆柳的心里涌起一丝难过。
一阵沉默中,男子眼底似有什么晃过,忽然看向阿陆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如果可以,能否救救微栗?”
他的神情格外凝重,然而阿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散尽修为的妖怪,还能保持本相实属不易,其余的,不能奢求太多了。”
“已经难以为继了,”男子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颤声道:“微栗她......微栗为了我,已经伤及了精元,她就快要灰飞烟灭......”
“伤及精元?”
阿陆略是一愕。
“如你所见,我因心中积怨已久,几近被恶念侵袭,多数时间连理智都无法掌控,微栗不忍见我这般痛苦,失去法力的她,只能动用最后的力量,暂时将我保住。可是她不明白,失去她,比被恶念侵蚀还要痛苦万分。”
男子的神情越来越黯然,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我是被世人遗忘的山神,无力拯救一方生灵,不仅如此,连自己在乎的女子都无法保护,我实在......”他似是无法再说下去,眼中浮现出深深的哀伤。
阿陆安静注视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只是自顾站起身来。
郑榆柳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他,却见他伸了个懒腰,淡淡地望向了屋檐外的天空,“生死之事,都是命数,你大概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微栗姑娘有心愿未了吧?”说着,他又瞥了郑榆柳一眼,“不然也不会盯上这个倒霉蛋。”
几分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男子眼底晃动,半晌,才听他低声道:“她想听一首古曲。”
不等阿陆追问,郑榆柳这边已经惊呼出声:“哈!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似的扯了扯阿陆的衣袖,“我懂了,我说怎么会找上我呢!这家伙......不是,这位山神大人原先在我们山上是有一座破庙的,那天我上山采桑,随手吹了吹从路边摘下的树叶,就那么一会儿,他八成以为我通音律!”
“唉唉,你淡定一些......”
阿陆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因有圣上特赐的信物,夜叉寮的人出城并不算难事,只是这一路前往素练村,力量式微的山神只能借住在郑榆柳体内,在沉眠之前,他告诉阿陆,他的名字是苍灵,一个看似缥缈,却又仿佛游走于世间万物的名字。
到底是何等的恨与怨,可以摧毁一位神灵,阿陆有些不解,况且像他这般微小的神灵,倘若没有香火的供奉,力量便会逐年流失,直到最后变回最原始的模样,或许是一条河川,亦或是一阵风,他却执意固守在盈筐山,大概是放不下那位叫微栗的女子吧。
披着遥遥暮色,马背上的阿陆胡思乱想着。
“那个......”
与阿陆共乘一骑的郑榆柳忽然开了口。
“怎么了,屁股颠得痛?”
阿陆漫不经心地看着前路。
郑榆柳摇了摇头,神情复杂道:“我想起阿婆说过的一件事,关于后山上的庙。”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说了起来:“很久之前,一个游方的修行者在盈筐山上遇到了吃人的妖怪,差点丧命时,一阵强劲的风救了他,修行者看不清那纵风者的模样,心念是山中的神灵,便亲自在这山间盖了一座庙,专用来供奉他。而自从有了这座庙后,那吃人妖便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这么听来,是件善举对不对?可是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众人因缫丝而富裕,渐渐遗忘了这里的供奉,山神庙也因年久失修变得破败,有人提出筹钱重建,结果不知为何,一拖再拖,直到后来地方太守要来巡行,县尉觉得有碍观瞻,就命村民把庙拆除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遗憾,“现在留在后山的,也只有一部分的庙基而已。”
马蹄阵阵,在四合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寂寥,阿陆手握缰绳,沉默着,碧色的眸子略微深邃了几分。
“你在听吗?”
郑榆柳转过头,好奇地问。
“你话好多。”
阿陆略显无聊似的说道。
郑榆柳一脸紧张,赶紧乖乖转过身。
凝望着前方,一丝近乎于无的淡笑意在阿陆眼底浮现,随即又很快隐去。
“阿婆好,晚辈是从京城来的医师,岑松云,”一进屋子,阿陆便冲着织机旁的老妇人热情地打起了招呼,“登门唐突,还请多多包涵。”
赶路许久的二人,终于在翌日傍晚时分,到达了素练村。
“谁在说话呀?”
坐在屋内的老妇人竖起了耳朵。
郑榆柳悄悄凑到阿陆跟前,低声提醒:“我阿婆眼睛看不见人。”
阿陆乖巧地点了点头。
话音落地,老人家无光的眼底忽然什么闪过,抄起手边的笤帚便朝门口摔了过去,啪一声响,吓了两人一跳。
“阿婆,我......”他慌得要辩解。
“臭小子,偷跑那么些天,不要命了?”不等他说完,老人家便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早跟你说过这后山有吃人的妖怪,你就是不长记性!”话音刚落,又熟练地掷过去一只鞋。
阿陆闪身一躲,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好险,好险。
“阿婆,我不也是怕你担心嘛,”郑榆柳一脸委屈地快步到她跟前,将她扶着坐了回去,“都怨我考虑不周全,您打归打,别气坏了身子。”
“你个臭小子。”老人家显然对他这一套已经免疫,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脸上的神情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阿陆在一旁看着,不由笑着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俯身对那妇人道:“您要是不介意,我帮您看看眼睛吧。”
“啊,这......”老人家稍显局促地应了一声,“好好,那就麻烦了。”她摸索着握紧了郑榆柳的手,一面又忍不住悄声对他道:“这个医师,听着好年轻......”
“嘿,人家厉害着呢。”
郑榆柳揉着发疼的屁股,咧嘴笑笑。
“这里先前下过大雨吧。”祖孙俩的谈话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阿陆的观察,他一脸专注地观察着老人的眼睛,忽然问:“下过雨,然后出了彩虹,对不对?”
老人略作一怔,随即赶紧应声附和:“对对,确实是这样,我还记得那彩虹有些奇怪,可是又说不出哪里怪,就盯着多看了一会儿,然后就......”
“然后就眼睛发疼了起来,”阿陆顺势接过她的话,微微一笑,“怪就对了,那彩虹是一种叫做影蛾的小妖幻化而成,比起寻常彩虹,颜色要更为艳丽,它们最喜欢寄宿在其他生物的眼睛里。不过数量不多,平时也极少会出现在人类的村落。”说道此处,他的脸上忽然透出一丝古怪,“除非是被驱赶了出来,被更强大的......”
“您说什么?”
“啊,没什么,”他又笑了起来,神色恢复如旧,“我帮您把它们祛散吧。”说着,轻轻将手覆在了对方的眼睛上,一阵旖旎的光华在那修长的指间转瞬流过,前后不过刹那。
“好了。”
收回手,他往后退了半步。
郑榆柳飞快地伸手在老人家眼前晃了晃,满脸紧张,“阿婆,现在能不能看见了?”
老人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揉了两下,下一刻,不由惊喜万分,“看清了,看清了,”她神色激动,正要起身道谢,目光掠过阿陆,忽然一下子定格在了原处。
“你......你是山神大人?”她脱口惊呼道,一脸的震惊。
郑榆柳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就连阿陆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茫然。
老人又定定地看了他好久,好一阵恍惚后才似乎反应过来,“怪我老眼昏花了,”她讪讪地笑了笑,“您怎么会是那位山神呢 ,山神庙早就不在了。”
“阿婆......”郑榆柳低声唤道,握住了她苍老的手。
“哎哟,不用在意,人老了就是这样记不住事,”老人家笑着站起身,伸手拿过一旁的油灯,“你们都没怎么吃东西吧,我去热些汤饼。”说着,用手护着那一豆灯火缓缓走了出去。
望着老人略显佝偻的背影,郑榆柳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全村上下,就只有阿婆还记挂着苍灵这个山神,害得人家都笑话她......”
斜倚在在织机旁,阿陆抱着双臂,对郑榆柳的话似听非听。
悬挂在腰间,通体漆黑的横刀,似是以难以觉察的动静,发出了焦躁的低鸣。
草庐上方,乌云正在不动声色地朝此处集聚,伴随着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力量,不安地翻涌滚动着。
“咦,奇怪......”
一旁,郑榆柳喃喃道。
阿陆闻声微微侧首,却见他脸色一阵古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好像......有点儿犯晕。”话音未落,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微栗暗暗给自己打气,将紧握在手中的竹笛又贴到了唇边,深吸一口气:
嗤——
“啊啊啊,又失败了!”她崩溃不已地大喊。
“哈哈哈。”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轻笑。
幽幽地抬起头,微栗冲着坐在树枝上的苍灵没好气道:“真是辛苦你了,又来听我的笑话。”明明是这座山的山神,还成日游手好闲的,真是叫人看不惯......
“笛子好像不是这么吹的哦。”
苍灵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浅金色的阳光筛过层层树叶,落在他青枝色的衣袍上,如水光般潋滟。
“那你来教。”微栗把笛子朝他一递,“还有,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坐在树上,坐在别人真身上,你有礼貌嘛。”
苍灵笑了起来,幽绿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扬起了几缕,从俊朗的面颊上拂过,似是带起了一阵沁人心脾的水风。
有时候,微栗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自称山神的男人,确实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叫人过目难忘,但也仅限如此了,招人烦的时候还是一样招人烦,她都不明白,堂堂一个山神,怎么就总喜欢来找自己的麻烦。
“喂,快下来......”
她郁闷地看着他。
苍灵笑了笑,从树上轻盈落下,很自然地在微栗身旁坐下。
叹息一声,微栗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笛。
“你喜欢笛子?”苍灵略带好奇地问。
“先前有人在这里吹奏过,不是樵夫也不是猎人,是一个很奇怪的男子。”微栗轻声道,抬眸望向了远方,“所以我记得很深。”
“哦?你喜欢他?”苍灵挑了挑眉。
“我没有......”
微栗郁闷地瞥了他一眼,简直是无法交流......
苍灵又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从长安方向来的男人,失魂落魄的,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恐怕就只剩这一支笛子。一连三天,他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做,就枯坐在树下。”微栗的双眼中隐隐闪动着难懂的神色,“我好想问他是否在等谁,可是他始终无法看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人类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明明生命如此短暂,却依旧终日被没意义的情绪占据着。”
他只身前来的时候,一直在苦等的那个影子,直到他再也无法离开时,也终究没有现身,而他的目光,一直,一直都在眺望长安的方向。
“翩然一回顾,苦思朝与暮......”微栗低声喃喃,回忆着。
静静地聆听,苍灵只是注视着她,唇边噙着一丝笑意。
“所以你就这么对待人家的遗留物。”他忽然道,指了指那支竹笛。
微栗眉头一皱,看向他道:“我哪样对待人家的东西了,还有,什么叫‘遗留物’,拜托你说话能不能委婉一点。”还山神呢,真是的。
“不对么,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苍灵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微栗气到语塞,一秒,两秒,郁闷地转过了脸,“算了......”
“哈哈哈。”
苍灵笑得一脸愉快。
翩然一回顾,苦思朝与暮。
翩然一回顾,苦思朝与暮......
郑榆柳双目紧闭,深陷在沉重的梦魇中无法动弹,那首半缺的诗,和桑树下相谈甚欢的两个人,隔着遥不可及的时光,在他脑海中如涟漪般激起,又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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