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界内。
梁灼立于临河堤坝之上，目光沉如墨色。身后是忙碌的赈灾官兵，民夫挑水运粮，孩童赤足奔走，一道道晒得黝黑的身影在黄土间来回穿梭。
“世子殿下。”韩述快步而来，压低声音，“顾氏之女顾澄澄，今晨已至王府外候见，王爷命她暂居西厢偏院。”
梁灼未言，只略微抬眸，视线依旧落在干涸的河道上。
“她是顾家的掌珠，顾老将军次孙女。”韩述试探着提醒，“她愿嫁给世子，实是顾家示好。如今西南诸多动荡，顾氏兵权在握，联姻对王府而言，是个缓冲。”
梁灼没有转头：“所以，就拿我缓冲？”
韩述欲言又止。
“王爷是为了大局，为了世子好。”
梁灼喉头微动，低声道：“我不需要她。”
韩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抗拒，却也明白王命难违。顾家来得正是时候，昱王驻守陵州多年，如今又值灾情，若能借顾氏军备之力稳住西南民心，不失为妙棋一着。
只是，这步棋落得急了些。
那厢顾澄澄已随女官暂居昱王府，三日后王府将设宴接风，外头已经传言四起，说昱王要为世子择妻，将军顾家孙女最得青睐。
***
三日后，项华与楚泽一同抵达陵州。
二人刚进入城门寻得一处饭庄歇脚，项华坐于二楼窗边，眉目淡然，实则心神早已游离。忽有信鹰低鸣落于窗前，翠羽叼着一轴小卷。
项华四下看了看，楚泽正在一旁点菜，她接过信卷拆开，指尖顿时发凉。
“四海镖局被控勾结外敌，私运军械，该案由刑部直接管辖，项震霆已入大理寺狱听候审判。”
短短几行字，仿若晴天霹雳。项华手中纸轴一颤，整个人怔住，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爹被抓去了京城？她椅子还没坐热，抬屁股就走，楚泽见状忙追上去。
“你不能回去。”他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很是坚决。
项华咬紧后槽牙，声音带着惊怒的颤抖，还有一丝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楚泽没作解释，眼神出卖了一切。
“让开！”她瞪他，眼圈微红，“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却特意拉我来陵州？为什么！阿爹有难，你要我置身事外？”
“你回去只会被牵连。”他语气低沉，说道：“账册落谁手谁就是替罪羊，宋珏已经被抓了——你现在回去，也是同样下场。”
宋珏被抓……项华抬眸，情绪破裂，“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
“我早便说过，让你别插手黑匣子的事。”楚泽的眼眸在风中极沉，“既然已经踏了进来，到这一步，我只能用我的办法护你周全，其他人，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胸口起伏不定，气得发抖：“护我周全？你怎么护？把我困在这里就周全了？”
那日皇上哮喘病犯，楚泽趁着进宫侍疾，先皇后一步部署，斗胆求皇上赐了婚。他跪在皇上的榻前表现了半宿，终开口：“臣子泽，伏以项氏闺秀，德容兼备，素心久许，愿纳为室。今特叩请父皇，恩赐婚配，以昭名份，不敢自专，伏望俯允。”
兴许是偶念旧情，始终觉得亏欠了瑾妃，皇上侧身躺于榻上，只垂手挥了挥便准了：“既情投意合，孤亦成全，着礼部议仪，择吉日赐婚。”
想到这，楚泽忽而靠近，眼神灼灼：“动你镖局的人是皇后，我别无他法。我再不得势，皇子的正妃，她总动不得。”
项华怔住。
“你疯了！”她低吼，却被他一把拽入怀中。
“这不是请求。”楚泽轻声道，一字一句说出后半句：“我也没疯。”
此时一阵喧闹划过街道，街上人头攒动，都朝着一个方向涌。项华挣开楚泽的拉扯，问过沿街百姓，才被告知：“你们没听说么？今儿个是昱王世子的大日子，哎呀他现在可是我们陵州的大英雄啊！这次亲自赈灾，多少个日夜不休不眠，督粮、筹水、除蝗，连我家小儿都会唱了——世子骑马来，手执赈灾牌，天旱三月苦，百姓饭难挨。开仓不畏罪，赈米送门外，村头哭声止，陵州笑声开。孩儿不晓事，也知恩如海，若问谁是好，世子赛过活佛来！”
“所以，是什么大日子？”项华已经听不进去眼前人在唱的什么，她的指节在下面悄悄捏紧，竟有种不详的预感。梁灼骗她回了江城，原一直在陵州么……除了赈灾，他还有什么事瞒着她呢？
“昱王府今儿大摆宴席，路过的人都能讨袋粮米呢，王府今晚要宴请顾老将军的孙女顾小姐，顾小姐人美心善与世子一同赈灾，若真能联姻，那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项华只觉胸口一股闷气堵得厉害，脑袋嗡嗡作响，心也快要被人撕开般猛烈抽痛。纵使心中翻江倒海，表面也要故作淡定，一旁的楚泽看在眼里，心里都要拧出枸橼水了。
他刚要抚慰，只见她拢了拢风帽，压下情绪，竟朝着人流的方向一同向昱王府奔去，她才不管那么多，她要把他揪出来问个清楚，起码要问问为什么骗人！
***
王府门前，凑满了讨要粮米的众人，项华刚要上前，只见一道清丽的身影自正门而出，那人一身淡紫绣云襦裙，眉眼温婉，步履端庄，正是传言中的顾澄澄。
而她身后不远处，梁灼着一贯的暗紫锦服负手而立，好一双妇唱夫随的璧人！
他的神色淡然，眼底深不可思。
刚刚来的路上，项华想过一万个场景对他千刀万剐，可亲眼瞧见时，却是怔在原地，双脚像被钉住了一样。她忽而想起梁灼曾在信中写下的那句“倘有难事，不要独抗，飞书于我”。
她以为那是他对她专属的温柔。
可眼前的他，站在别的女子身旁，恍若从未属于她，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接近。
清风微扬，卷起女子衣角一抹紫。
项华已经站在原地良久，直到旁边的侍卫走上来拱手相问：“这位姑娘可是求粮？”
她回神，淡淡道：“不，我走错了。”
“顾小姐说了人人都可得粮，既来了就拿上一袋吧，当是给我们未来的世子妃积福了。”
项华胸口又是一窒，张了张嘴，最终只冷笑一声。她转身离开时，身后侍卫仍低声议论：“听王爷说，熬过灾情，就让世子爷跟顾小姐完婚，王爷最近心情见好，十几年没这么笑过了。”
她听得一清二楚，却未回头，步伐更加快了些。
项华刚走，有人从东侧飞奔下马，卷起漫天黄沙。
来者报说是世子爷的下属沉戈，待侍卫禀告后，梁灼甩下前门发粮的顾澄澄，同沉戈一并跨入府内。
“事情办的如何了？”梁灼问沉戈正事。
“回爷，都办妥了。”沉戈复命：“西域境内耽搁了点时间，好在最后都处理妥当。”
“嗯，这次没让人瞧见吧？”梁灼揶揄他上次办事留痕。
“不敢，全程一人，绝无纰漏。”
“完事去归隐寺好好拜拜，毕竟做了缺德事。”
“……”
还说呢，也不知谁想出的阴招，他恐自己近日高调赈灾传入他耳，当年世子病故的谎言便站不住脚，于是便派沉戈去西域找了个相似时间故去的婴孩，把人骸骨挖出来重心塑坟，立了昱王子楚湛之碑。
“给人归好位没？”梁灼始终于心不安，但也唯此下策。
“归好了，不过……我刻意找了这家，是父母也都不在了，好受些。”
梁灼叹了口气，那挖人坟也是损阴德的，说道：“没事就去烧烧纸念念经吧，别亏待了。”
他与父王商议，自己现在的身份为义子，虽也是世子，但他还叫梁灼。昱王虽不愿，但也知犯上欺君事态的严重，只好照办。
说完正事，梁灼突然问沉戈：“我的信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沉戈吞吐着。
梁灼并无食言于项华，他一到京城就飞书质问沉戈关于项蓉的事，然沉戈一直未回，是无颜以对。
“你当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回爷，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那档子事还能是哪样能值得原谅？”
沉戈羞红了脸，只好一五一十讲了事情的经过，并顺便表了要娶项蓉的决心。
哪知听得梁灼更是两眼一黑，良久才道：“断了念想吧，注定不是你能靠近之人。”
沉戈声音发紧：“为什么……可是……使不得啊，我得对她负责。”
“你负不起，这个以后再跟你说。”梁灼说：“此事到此为止了，你不要再抱希望。”
风声大作，黄沙卷入两人中间，梁灼没有再看沉戈一眼，负手而去，身影很快隐入风尘之中。
沉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怔在原地，只觉得背脊一冷——他家世子爷好像变了，他的眼神里多了分隐忍和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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