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气不再炎热。
杨二下了几次帖，约阿蛮去胜业坊北街踢蹴鞠。
阿蛮本来因着绣坊的事一个头两个大，也拒绝了好几次。但这次她应下了，她想着以后绣坊，估摸着还得依仗这些贵人相助。
谁料到了胜业坊，竟是他们今年同届留京进士蹴鞠赛。不仅杨二在，崔琰也在其列。
她本欲离开，谁料杨二眼尖。打她一进球场，就看见了她。
“宛娘！这里！”杨二骑马来到她身边，脸上洋溢着喜悦。待快近身，他跳下马，走向阿蛮。
“砚书，没想到今儿阵仗如此大。我们还是下回再约吧。”
“可别！来都来了，再说了，此次蹴鞠赛，实乃男女混打。你的名号我可早就海口夸出去了。千万帮我留点脸面。”杨二恳求道。
阿蛮腾地脸红了，她感觉自己被架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跟着杨二来到球场中央。
崔琰也看到阿蛮了。
自打上次他看见阿蛮和杨二郎站一处郎情妾意之后，他便强迫自己不去关注阿蛮的一举一动，但风驰总会带些阿蛮的讯息给他。
半月前，他命风驰电掣撤走了在阿蛮家附近的护卫。
不过，他仍然会想起阿蛮，想起她在灯光下的满眼星辰，想起她在自己危难之际难过的哭声，想起她曾经的一颦一笑。
这相思之苦磨得他难受，他几次想去找阿蛮问个清楚明白。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不是自讨没趣。他看得真真的，她对着杨二笑靥如花，还因为杨二拒绝了他。
可恨！她为何还要来招惹自己！
他嘴角紧抿，咬着牙关，双手紧紧抓住缰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眼睁睁看着他二人相谈甚欢，看着他二人并行而来。
明明他先认识阿蛮，明明他们关系更近。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的一举一动全落入昌平郡主眼里，她对阿蛮的不喜更甚。这女人，居然朝三暮四，粘着这个又勾着那个。思及此，她眼眸沉沉地看向杨二身旁的阿蛮，一脸不善。
她本来不屑参与这些京中贵族子弟的蹴鞠赛，她嫌这些臭男人有味。
不过，当她听杨二讲，崔琰也在其列后，便赶紧跟了过来。
人们聚作一团，互相介绍寒暄。崔琰心中有气，他别过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故意忽略阿蛮看来的眼神。
阿蛮有些生气，全程气鼓鼓的。这崔琰也忒小气了点，生怕让别人知道二人相识。待看见他身侧的郡主，她恍然大悟。
原是如此。她心中委屈滋滋往上冒。敢情之前他说的都是些浑话。于是便也不再看崔琰一眼。
“咚！”锣鼓敲响，鼓点声密密响起。
人群分两队弓腰排排站好，各自调整位置，蹴鞠随着社司的手向上高高抛起，争筹开始！
崔琰所在队为左军，与郡主一队。他因身手矫健，又身形颀长，担任球头一职，郡主担任散立。
阿蛮所在队为右军，与杨二一队。她因球技娴熟，又是女子，无法在身形上进行对抗，故担任左竿网一职，杨二因是杨国忠之孙，队员都有所巴结忌惮，担任球头之位。
社司再次抛球，比赛开始。
崔琰率先跃起接球，脚背一勾便要带球过人。却见杨二迎面冲来，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崔琰赶紧身形一闪，躲过杨二的近身，随后将球传至跷球。
赛场上的年轻人各司其职，以足抢球，以身入赛。
他们青春洋溢，他们肆意挥洒，好不畅意。
崔琰身怀功夫，只见他一身月白锦袍，带着球全场跑，成了赛场焦点。
郡主满面笑意追随着他的身影，果然光芒万丈。
崔琰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阿蛮身上。只见她穿了身着浅色胡服，裙摆掖在腰间，长发高束成堕马髻，英姿飒爽之态。
杨二跟着崔琰抢球，来到左路。他见阿蛮死死盯着崔琰，欲起身夺球。“宛娘，攻他右侧。”他高声道。
阿蛮听闻，侧身欺近崔琰右方。
崔琰见他二人配合默契，心中如细刺深扎，力道增加几分，声音也沉了几分。“放马过来。”而后侧过身躲过杨二，欺身向阿蛮而去。阿蛮伸脚迎了上去，一脸倔强。他下意识想要收回力道，谁料脚下却慢了半分。二人肩膀轻轻相撞，阿蛮踉跄一脚。
崔琰急急停住，立刻上前扶住她。“如何，有没伤到自己？”
“没事。继续。”阿蛮摆摆手。
杨二此刻勾走球，踢进了左军风流眼。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比赛结束，左军胜。
大家笑着抓住杨二，争先恐后给他脸上涂上白粉。爽朗的笑闹声传至球场外，散在胜业坊北街上。
结束后，崔琰推脱有事，率先离去。阿蛮也忧心绣坊的事，随后告退。杨二本欲送她，但见郡主面露不虞，只好作罢。叮嘱她几句后便回到蹴鞠场。
阿蛮刚走出胜业坊，身后一马车趋近。
崔琰撩开车帘，紧绷着面容。“上来。”
阿蛮心中对他仍有气，梗着脖子向前走去。疾风走向前，堵住阿蛮的去路。“宛娘子，郎君有请。”
阿蛮无法，只能上了马车。进去后，便闭目养神，不看崔琰一眼。
崔琰本来对她有气，但今儿赛场相见，心里的那股气云散。他特意提前散场，想寻阿蛮说会儿话。“好端端的，生啥气。来，接着。”
阿蛮这才睁开眼睛，看他递给自己一个瓷瓶。
“刚刚有没有伤着？敷点药膏吧。”
阿蛮摇摇头：“没伤到脚。我生气什么你会不知道？”
这话问得崔琰满是疑惑。明明是自己生气，怎么成了她生气。明明该自己质问的，怎么调换了？
“我真不知道你生什么气。”崔琰摆摆手，无奈道。
“我且问你，我们认识多久了？交情如何？”阿蛮气笑了，指尖发凉。这崔琰是真不在意还是缺根筋？
崔琰陷入回忆，他想起他二人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想起阿蛮那声怪异的打扮和害怕的神情，他噗嗤笑出了声。“一年有余了。”
阿蛮突然有些委屈，嘴角一瘪。算了，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他只是最后选了郡主而已。自己再追问又有何用。
恰在此时，马车猛得颠簸晃动起来。阿蛮身子不稳，往前倾。崔琰下意识伸手扶住她。二人肌肤相触的片刻，像被烙铁烫到般缩了回去。
突然的争吵戛然而止，车厢内沉寂下来，只余彼此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马车到了阿蛮家门口，阿蛮下了车。
“等下。”崔琰喊道，他让平安递了个荷包给阿蛮。“里面的钱算我入股的，几几分你看着给。以后绣坊遇到什么事，找我就行。我也算绣坊的老板了。”
说完，他怕阿蛮拒绝，急急让平安疾风驾车离去。
此时，姜维正在崔府门口。管家告知他崔琰今儿去了胜业坊参加进士蹴鞠赛。姜维行礼告辞，浑浑噩噩走到冠军大将军府门前，正好碰见裴府纳征。他看着一车车的聘礼如流水般搬进将军府。心中一阵绝望。
他失魂落魄地向前走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京兆府旁的小破屋里。
那日，与崔琰喝完酒后，姜维被人拦住，引至东市的某家酒肆。里面上座端坐一人，其面容粗犷，五官深邃，眼神里透着阴诡和果断，周身散发着冷峻、严厉之感。见姜维入内，眼皮轻轻一抬，抬手示意：“姜掾史，请入座。”
姜维的酒意瞬间醒了。此人身着绯色常服，腰佩银鱼袋，来路不小。
姜维恭敬行礼：“小吏拜见吉中丞。”
此人原是吉温，乃朝廷酷吏，其名远播。省考前，他曾寻过姜维，欲纳入麾下。不过姜维因为他酷吏的名声婉拒了。
“不必拘礼，老夫惜才。你诗赋辞章精妙，文采斐然；策论立意高远，见解独到。尤其对京中流民安置的建议一针见血，切中时弊。是谓不可多得的人才！”
姜维今年犯太岁，一直不太顺利。科考未过，当个文史掾被同僚排挤。现下一个高官，告诉自己，你是匹难得的千里马。他犹如被被惊雷劈中，绷直了身子。
他瞳孔猛地一缩，眼底的迷茫和落寞瞬间被撕开一道裂缝，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光。继而鼻尖猛地一酸，紧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
姜维深深作揖，双手抱拳：“小吏谢过中丞的赏识。”
“姜掾史不必大礼，快坐下我们闲话会儿。上次我说的还是算数，现下京中杨相把持，寒门难有出头之日。只是最近杨相对我稍有隔阂，不能直接拜我名下。”吉温顿了顿，试探问道：“边关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可有耳闻？”
姜维坐下，赶紧给吉温斟上美酒，回道：“略有耳闻。”他拿不准吉温突然提起安禄山的缘由，便不作过多评价。
“安禄山乃我贤弟，其有勇有谋，又人品有保，忠贞不二。你在京兆府备受世家大族的纨绔儿排挤，这京中不适合你。我会为你在范阳某一职位，入安禄山幕府，辅佐其在边关建功立业。你意如何？”吉温循循善诱道。
这吉温早年投奔李林甫起家，后预见李林甫命不久矣，便见风使陀，早早投奔了杨国忠。但此次杨国忠和安禄山的斗争中，他看到了圣上对安禄山的信任和纵容，于是在前段时间安禄山抛出橄榄枝后，急急上道，甚至约为兄弟，以为自己多留条后路。
安禄山在严庄的建议下，密信给到吉温，欲寻京中有才之士为之共谋，以解除此次谋反危机。
姜维心中卷入文武高官纷争，恐危险重重。但正如吉温所言，他在京中难以有所建树，没准去到边关，能有一番作为。
他请求吉温给他些时日，他思索后再作答复。
这日，他寻着空，想找崔琰商量一下。
岂料这世间虽大，独剩他一人停留原地，没有人能帮他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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