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这等美事一定会落在孟夺兄……”雪臣笑着睨了费希衍一眼，“……或是你头上——仁国公嫡长孙，兵部右侍郎兼都门卫尉【1】，一表人才，家世显赫，思来想去，可不就是上佳的人选？”
“别别别，可千万别！”费辄惊得一跳，“小弟二十有五，不欲授室。反倒是你雪臣兄，可要当心！我若不曾记错，雪臣兄还要年长于我两岁才是。”
“边地苦寒，此番归京述职，暂得洛邑春风，实属难得。我常年戍边，纵然以微薄之功封侯，在京城不至漂泊辗转，终究也该回玉门关的。”他似乎认定了玉门关，如同选好了埋骨之地一般笃定，笑叹着，“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是金枝玉叶？谁有愿意妄受了这许多辛苦？”
他敛下眸色，温吞的笑意在明艳的眉弯处打了个转。白皙的面庞让人想到的不是玉门关的黄沙，而是江南的柔柳。
“……雪臣兄贵庚二十有七，小弟细观兄形貌容色……兄勿要见怪，”费希衍道，“倒不像武官，却像那书香门第里风流的公子哥儿！”他促狭地笑起来，“难怪坊中流传‘皎月仙君’的名号，如今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偏你爱打听这些闲事，又抢着说与我。”钟雪臣浑不在意，推开茶盏，起立作揖道，“我先去更衣，这身大红锦袍不好穿着面圣。行囊书札等旧物，请一律送到城东老宅。”
“也好。一会儿你乘车去，我命人备点心，将就在车上用一点。虽说午时召见必然赐膳，但吃的不顺心，失仪不雅。”费希衍嘱托，“行李之事，弟一定办好。”
“多谢希衍，晚上见面再细说。”雪臣客气谢过，往后房去了。
钟雪臣先洗过手，而后命伺候的差役取一件兵部常礼服来。淡妃红的袍子，外罩着一层京中时兴的赩罗【2】，日影扑朔地在袍子的绣线上落脚。
钟简宁拉上了撒花软帟，命小厮退下。他立在长屏前，慢慢解开腰间的金銙红鞓【3】，将这领才上身不到两个时辰的御赐的尊荣褪下来，平展开搭在屏前的木架上。
月白色亵衣熨帖地伏在削瘦修长的脊背上，他的手指缓而又缓地拉平衣襟。
赤金冠上的明珠一抖，那一緺稠如锦缎，浓如黛墨的发丝便顺从地垂下来，皙白的手捻起一缕，盘在玉簪两侧。
淡妃红的颜色铺陈在这个人身上仍旧太过艳丽，罗纱下暗哑朦胧的衣料倒平添了一份说不清的意思，似乎旁人穿来一身正气的官袍在这位袍主人的烘托下反倒成了受人指点的缘由。
“雪臣兄，衣裳可还合身？”费辄在门外等候，看时间差不多，便问道。
“甚好。”雪臣将斫风刀刀柄上的红缑【4】缠紧，佩在腰间，绕开屏风，走出门来。
车马早就候在官署侧门处，二人辞别，钟简宁便上车去，马车辘辘向宫城方向驶去。
车外辗转的景色大都是森严的官署廨舍，钟简宁把玩着骨觿【5】，慢慢呷了一口清茶，随后又皱着眉头放下茶盏。
宫禁森严，巍峨的宫阙前早有小黄门持了引籍，通报了羽林卫，方才放行。
“侯爷请随奴才来。”圣上身边的执事中官彭释领着人等候。
钟雪臣跳下马车，嘱托车夫回官署和费侍郎交代，便跟着彭释顺着宫道往前走。
“今天侯爷回京，咱们洛邑也难得有个好天气。前几日下着不讨巧的雨，又偏偏前日梅州暴雨的消息传来，冲毁了堤坝，圣上一直烦忧不已，工部苏尚书险些吃挂落……”彭释无奈摇摇头，“好在您是回京了……”
“圣上想来正在宣政殿批折子，又特命御膳房备下新鲜羊肉。今日圣上兴致很高，要亲自炙肉。”彭释又提点说，“军务自然也是要谈的，但也只是军务，圣上必无他意，将军大可宽心。”
他压低声音，稍微靠近一点。彭释个子不高，想和个子高挑的钟雪臣说点什么悄悄话，就半踮着脚，抻着脖子，惹得身后跟随的小黄门们流露出嬉笑的神色来。
“多谢大伴提点。”钟雪臣一一应下。
“将军刚回京，怕是不知道。今夜宫宴，可是要热闹的很呐……”彭释终于进入正题，脖子抻得更长了。钟雪臣忍着笑，稍稍弯了弯腰。
偏巧这时候当值南书房的吕贵和下了值，狭路相逢，他主动和彭释作揖，一副笑脸模样：“彭大伴这是往何处去？”
彭释心里骂了他一万遍也不解恨——没看到我正陪着抚国侯吗？平时没事见不到你来献这个殷勤，这会子又往上抢了。
也不怪彭释不想给吕贵和好脸色，实在是平常官员干一辈子加在一起都没有吕贵和最近受的弹劾多。南书房总管大太监吕贵和，最近干涉军政过甚，惹了国子监诸多学生不满，不少言官借机造势，三寸不烂之舌日日摆着要将朝堂淹死的架势，弹劾的折子积压好些日子了，内阁亦是山雨欲来，只待发作。
这时候明哲保身的人万万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彭释是内务大总管，日日贴身陪伴皇上，有了污点那还了得？何况这是在钟将军面前——
彭释偷偷觑了钟雪臣一眼，不紧不慢地：“圣上宣召抚国侯，陪着送一趟罢了。吕总管刚刚下值，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是。”
说着话，借口时辰紧张，带着钟雪臣溜之大吉。
经了这么一折腾，彭释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再不开口，两人转眼便到了宣政殿外。
唱名太监高声唱道：“宣抚国侯入殿——”
宫人即刻拨开纱帘，躬身行礼，殿内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景色就要露出庐山真面目，深不见底的像是要吞了谁。钟雪臣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玉门关大将军的营帐，只有两个身披甲胄的卫士左右守候，也比不上宣政殿那般堂皇庄严，但这两者展露的深渊却在此刻重叠在一起——刀光剑影的深渊，和勾心斗角的深渊。
钟雪臣深吸一口气，解下“斫风”交出去，跨过高高的门槛。这门槛上次回京述职也踏过的，这次不同一点，似乎是新刷了清漆，金粉比几年前亮了不少。一低头，晃得人晕，让人误以为那是金光闪闪的前程啊。
多少人就这么心甘情愿跳进精心织造的棋局了。
宣政殿宽大清凉，乃是朝议之所。年已四十四岁的乾晟帝端坐龙椅，眉关紧锁，御案上摆满了奏折文书，白花花一片。
望见钟雪臣趋近了欲行大礼，李璋慌忙放下朱笔，起身迎他：“爱卿快快请起，听说在蔚野一战还受了伤，不必行大礼了。”
雪臣坚持拜过才起身：“臣有幸不辱皇命，战柔勒古得胜，日后献俘于太庙，以此告慰先帝。”
李璋点点头，走下来将人扶起：“爱卿此番归京修养，朕想着你可以多留些时日。堪为勇士者众，能为将才者稀。”
钟雪臣心里啐了他一口，也并不觉得“大逆不道”——这会儿又“将才稀少”了，从玉门关把我弄回来的时候怎么忘了没人接替啊！现在再装模作样，不就是让我举荐个人去受苦受罪收拾蔚野的烂摊子吗？干不好的，或是没个家底的，还要面临来自身后朝堂一群老狐狸指指点点的背锅风险。
一想到一会儿就要把好友拉进火坑，钟雪臣顿时于心不忍，只好装作久在塞外被风沙吹的坏了脑子，听不懂暗示，顺势绕开话题。
“陛下圣明，臣在京城挂职还要陛下恩典。”钟雪臣拱手行礼。
李璋思忖片刻，复道：“朕知道你受竺敞赏识，也算他的得意弟子。只是近来实在人多口杂，爱卿也刚刚回京，朕便让你到羽林卫学些本事。正巧指挥副使张辞寒上折子跟朕说了，羽林卫正缺一位正四品指挥佥事。只是这执事朕不能明着给，你只先领着职，不必同旁人说，自己去大院，一切只听你师父的便是了。”
老狐狸，为了留他在京城，还真是舍得。
“臣哪里敢冒领羽林卫之职，一是臣初回京师，于一应人情掌故还不妥帖，反而误事；二是臣实不长于侦缉捉拿，暗营密访之类，如此高位，于心不安。”钟雪臣张口先推辞，一副谦卑惶恐模样。
“竺爱卿多次在朕跟前提过你聪颖过人，爱卿此事，朕下密诏，只知会羽林卫常署职官，不会走漏于内阁，毋要推辞。”他摆摆手，转身绕至后殿，强行打断话题。
地中已摆开两张几案，银炭炉横在案侧，一旁食盒、箸碟、杯盏，无不齐备，且精巧非凡。两人对坐炙肉，就着捷州太守进贡的美酒“郁金香”，酒已过三巡，雪臣眼尾已经虚浮上一层艳丽的酡红，似乎已经不耐酒力。李璋喝的也痛快，长吁一口气，放下金杯，落在桌案上碰出一声闷响。
“是陛下府库里的贡品啊，如此好酒，可惜臣不擅饮酒，真是暴殄天物也……”钟雪臣一笑，撩开袍袖，侧坐着把玩金杯，手指上便漾起一团金光。
李璋喝的冒上热意，解开外袍，大笑：“卿只管痛饮，今日无君臣，醉也不妨！”
钟雪臣拿起铁箸拨动热炭，炭灰飘起，又落回一炉红热里。
“臣斗胆有一问：陛下留臣在京城中侍奉，却派何人守备玉门关？”钟雪臣又斟了一杯酒，不经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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