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唯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感觉。
-
且微二十一年的暮秋。
天气迷蒙,潇潇雨丝伴着零落飞花坠下,离宫城不远的一座望行桥旁,零散开着几家人气冷落的茶馆。
江唯是这里的常客,她不喜去名望大的销金地,碰到些认识她的头面大臣,还得先听一番恭维语。
歇雨馆的伙计甩着热巾,并步走来发现是熟客,即领着江唯去楼上老地方。
江唯饮下一口争春茶,苦中带涩,后味又溢出丝甜,大概这次添了青梅汁。
要等的人还没来。
江唯索性平复下闷闷不乐的心情,转而望向远处。
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俯瞰一整座望行桥。
桥旁几个开着秋花的树,因地势偏陂,树冠都垂进湖里,有鱼儿浮跳水面,争吃已结出来的浆果。
一年四季,桥上桥下景致各不相同,这也是江唯喜爱此处的原因。
一把天青色的伞,冒着绵绵细雨,从桥头那处显现,随后并肩的是一把荼白伞。
官署的伞都是檀紫色,江唯睨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不是她等的人。
“女副官,久等了。”
江唯正准备叫温茶,转身一瞧,来者一身肃正官服,手里提着线油纸包的物什,朝她一作揖。
“行官不必拘礼。”江唯也起身回礼。
来者是大理寺一个小小行官,替寺卿奔走办事,江唯没告诉他自己真实身份,只说是朱雀官学的掌书。
行官没着急落座,而是先致了声歉,眼前姑娘虽一身青黑服饰,官衔不大,面容也瞧着婉和,但眉目间矜矜然的沉冷,概也衬出其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
何况又是长公主身边的人。
“无碍。我也没等多长时间,大人坐吧,此处清静无人,就不拘那些俗礼了。”
江唯示意,眼尖的伙计立马来看茶。
见杯盏被斟满,那行官捧起吮了一口,苦得他蹙起眉。
江唯趁此步入正题,她先作了个引,“这百姓们都说,长公主兴办女学实属不易,不料出了这档子事。不妨论起来,饶是我们这些下属也着急得很,朱雀官学要是因着此事被废,我这差事怕是也行不成了。”
都是要生计的人,行官原也不想为难这姑娘。
只是寺卿大人吩咐他此行说话藏三分,不必过多透露秋闱舞弊案的进展。但又毕竟,欠了人家朱雀官学的人情,这个度怎生把握,行官思忖一路,也确不下这个临时差事。
见对方踌躇,气氛一时活络不起,江唯抿口茶,只得移开话题,随口问了句那油纸里包的什么吃食。
“噢,这个,”行官索性提溜起来,“素闻长公主喜食海棠花糕,内子拖人专去那西街买的,倒也是巧,来的路上才发现那桥尾就有的卖……”
江唯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头,看向桥尾。
倒没注意桥尾闲空处支了个糕饼摊,那把天青色的伞停驻,伞延将将盖住肩头。摊主是个老嬷,熟练拂开酥油纸,仰头来笑盈盈问客。
江唯收回视线,道声费心了,即伸手去取。
行官却没着急将那糕点递过来,这一想到此物是得呈给长公主那等贵人,他就免不得慎之又慎,惶惶道:“内子买的是圆状,歇才见那桥尾卖的方状,不知长公主是喜哪种?若买错了,倒惹得贵人不开心,不如不递。”
哦,为着这事。
江唯耐住手,无奈笑笑,她倒不分这些,都喜欢,味好即可。
只是这海棠花糕何时出方状了?
江唯望向桥尾小摊,味道会不会也不一样?好吃的话,以后来多买些。
“她都喜欢。”
“那就好。”
江唯并未回转视线,依旧看着桥尾。
她看向别处,行官才有余暇之地松懈下心思,她在等对方开口。
老嬷已包好糕饼,漾漾递给客,天青色伞下的那人欲取来。可那老嬷许是目力不佳,提前松了手,一叠糕饼落空坠了地,桥尾处积水不浅,掉下去估摸都湿了大半。
这不能吃了罢。江唯心里暗暗可惜,瞧那摊位空空如也,怕是最后一份了。
那人急急俯身单手去取,从泥浆里拎出来,果已来不及了,他只好把伞递给同伴,同伴替其撑好,他就用袖口擦拭起来。
伞被撑得高了些。
瞧下衣,那二人着青衿,衣衫一般无二,该是学子同窗。
江唯寻空睨一眼行官,他欲言又止,看来是还没想好怎么说。江唯有些不耐烦,但又必须耐下性子。
眼神只好再回转至桥尾。
她捻起茶盏,唇未及盏口,动作便停住了。
天青色伞延轻抬,露出那人的身量,以及模模糊糊的下半张脸,微及鼻尖,却在渐密的雨丝中,蒙层雾般得不真切。
只有轮廓、唇部、下颚。
可是好像。
江唯心口一滞,顷刻呼吸像被掠夺,乱了一拍。
像什么,像谁。
江唯不敢去想。
她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感觉。
眼神余光纳到相同颜色的衣袂,偶然路过的相似身量的路人,又譬如现在,一个她最熟悉不过的,相似的下半张脸的轮廓,都会一瞬间让她喉咙发紧,慌一瞬神。
可…
“既如此,那在下就先传达寺卿大人的意思,女副官,你…”
可每一次,她追上去,都不是她心中所想之人。
“女副官?”
这次还要去看吗?
江唯回过神,行官眼底闪过一丝不解,见她看过来,方继续说道,“我们寺卿大人自是体谅长公主的,她兴办朱雀官学几年有余,这好不容易出了个女举人,就摊上舞弊这等嫌疑,任谁也想查出真相。”
行官叹了口气,继续道,“可这事哪里急得?现下,那女举人还有相干的一干子弟都被拘狱中待审,总之,上头的意思是先把这事压下来,毕竟秋闱放榜前这个当口,让老百姓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可不好看,总之,先按下来,细查。”
江唯闷闷点了下头,她知道对方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旁的就不能再多说了。”行官想了想入狱子弟的名单,这些应该是大人说的藏三分,唉,什么话就不能明了说嘛,还要他去猜。
江唯起身一拱手,话已至此,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好消息是她能有足够的时间去查了,只要在三司会审此案前,拿出有力证据,那么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诶,这糕点…”行官见她这便起身要走,赶忙将糕点递过去,江唯提手接过,说了句有急事,吆来小二付好茶钱便急步下楼。
雨已停了。
江唯顺着二人走的方向追过去,街上的行人都已收下伞,也不见有青衿衣衫的人了。
老嬷嬷正推着摊车往这儿来,口中还哀哀怪着自己,江唯走上前询问二人去处,顺便帮她推过水坑。
“谢谢你啊小姑娘,那两位公子啊,”嬷嬷指了指桥的另一边,“嗐,都怪我这老眼昏花,他们往回走了,说是去西街铺子买海棠花糕。”
江唯立在原地思忖片刻,想想还是追了上去。
就看一眼罢,若不是,她好生道个歉,实在不行,对方不是要买糕吗?她这儿不干脆有一份。
手里提着的糕莫名给江唯添了份底气,她转而将糕捧在怀前,以防路上掉落,将将踏上桥。
六年。
江唯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心想。
六年不见那个人了,即便认错,她也不会再怪自己。
这六年,即便是自己,面容也从稚嫩变成熟,更何况落青时呢?
落、青、时。
江唯心里还是下意识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了。
那个她暗恋了一整个少时的人。
虽然已不甚明晰他的面容,但是她就是好奇,他现在怎么样了?
就看一眼,看一眼又会怎么样呢?
江唯此行,也不为个再续旧缘。
她只是永远忘不掉那一幕。
少时书院,临去前夕,那个叫落青时的少年立于高台之上,烟青色衣袂随风摆动,他口口声声,笃定地与同伴讲,他有喜欢的小娘子。
那份遗留至今的痛楚,像梦魇一般,缠绕不休久散不去。江唯无数次想了结这份少时旧梦,都没成功过。
解铃还须系铃人。
江唯急步下桥,兴许,只要再听他说一句话,即便明白他不可能认出自己,那这过往,她也能彻底抛开了。
天青色…
细雨一停,永安城街上人便渐多,左右商贩吆喝得更加卖力。
江唯只见一人着青衿,持有那样的伞,她未细究,悄悄走到那人身后,试探着唤了句公子。
那人还自顾自站着,往某处张望,没应。
“公子?”
“姑娘是喊在下?”
那人转过身来,怕未合全的伞柄刮触对方,往后收了收。
江唯目光微微一凝,不是落青时。
对上少年探究的眼眸,她一时慌了神。
这总不能说没什么事吧。
小鹿眼的少年看出她的踌躇,一瞬心中有了猜测。前阵子,他不过散学时候多瞧了王同窗妹妹几眼,连样子也没记住。没过几天,那王同窗竟直接把他妹妹的书信递了过来。
信的内容总之就是,情意恳切,邀他见面。
这显而易见了,这姑娘紧张成这样,那就是了。
她…她莫不是要在此处表白吧?
“姑娘,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鹿眼少年下意识握紧伞柄,绞尽脑汁想出这拒绝的话,委婉含蓄又不伤人。
江唯尝试压下自己的心绪。
无数次,每次以为都是那个人的时候,偏偏回转过来都不是。
她鼻子一酸,几乎是忍着心中酸涩,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沁了出来。
江唯背过身,她想着平复一下心情再解释,没想到对方反应比她还大。
“诶呦姑娘,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啊。”少年一下慌了。
江唯用袖角拭完泪,有些困惑,此人在说什么啊,什么什么意思?
但是她也没想管,总之不能让对方听到她哽咽的声音被吓到,觉得她是个怪人。
她把糕点塞到对方怀里,低头说了声“送你的”,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
街边修伞铺走出来另一个少年。
他拂了拂脏污的衣袖,看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同窗,轻皱了下眉,问他怎么了,又将天青色的伞拿回。
被修好的荼白色伞重新回到小鹿眼少年的手中。
“你这糕点哪来的?”
油纸上,海棠花糕的独有印记格外明显。
“青时,”小鹿眼少年回过神,“我刚刚…好像被表白了。”
落青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