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回头这事我自行处理吧。”小鹿眼少年生平第一次被表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落青时少言寡语,只是嗯了一声,小鹿眼少年似乎习惯了他的反应,和他肩并肩慢慢走着。
“鹿鸣,有水坑。”落青时扯下身边人的衣袖,将他拉离。
“噢。”
刚被表白,鹿鸣说实话还有些魂不守舍的,他尝试转移自己注意力,又想到学堂晚课就要开始了,有小考,不能迟到。
也是一样愁煞人。
二人去了西街铺子,海棠花糕也被卖光了。
鹿鸣看向身侧的落青时,刚想和他讨论一下小考的事,却发现这家伙也难得面露愁容,准确来说,是一种被藏得很好的忧郁神色。
陌生人难以察觉,但是鹿鸣不是别人,落青时面上情绪平淡至极,黯黯的眼神却不会骗人,嘴巴也微微抿着。
这些都是他不开心的表现。
他怎么了?
鹿鸣开始思考,就因为没买到海棠花糕?这应该不可能,落青时就不是那种因为口腹之味愁苦的人。
好不容易找到一件事转移愁思,鹿鸣觉得,落青时肯定也不是因为,刚刚自己没跟他细讲被表白的事情生气。
从他们认识开始,落青时就是一个很有边界的人,对待他人不想说的事绝不追问,也不感兴趣,鹿鸣起初觉得此人甚是无趣,后来才发现体察入微才是其本色。
“你是在担心晚上小考吧!”鹿鸣一合掌,不自觉将心中猜测脱口而出,他跨步到落青时面前,面对他背着走,见对方沉默,鹿鸣更加笃定心中猜测,不解道,“喂,你可是落青时诶,听说你以前在松山书院的时候就名列前茅。来到咱们中京府,我就没见你掉过前三,区区一个小考也发愁?”
鹿鸣开始自我怀疑,“等等……,夫子说过这次小考很难?我睡觉没听见?”
没有,不是的,落青时心中喃喃,他看着手中那把天青色的伞,伞头随着他的脚步,轻然划过水坑,波起涟漪,他想解释些什么,却感觉到难以开口。
感觉一要说出那件事,他的心口就被压着闷着喘不过气,甚至怕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会忽然瓦解,露出面目全非的底色。
良久,甚至久到鹿鸣开始说其他事,开始抱怨夫子的絮叨,落青时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到了中京府门前。
“怎么不进去?”鹿鸣转身看向门外的人。
“晚课你还是帮我和夫子告一下假吧。”落青时站在原地,朝对方微微一笑,淡然得平常。
“啊?临时告假?可是听说这次小考很重要,你确定?”鹿鸣等了一会儿,还是松口道,“你总得和我说一下有什么事,我才好去请假的。”
落青时哑了哑口,他目光瞥过鹿鸣提着的那包海棠花糕,还是开口道,
“今天是我一位故人的祭日,我想了想,该去祭拜她了。”
“鹿鸣,喜欢的人送你东西,你要收好了,毕竟是人家的心意,别再像我一样,弄丢了,想找,也没机会了。”
……
长香燃尽。
一直到小考的卷子被收上去,鹿鸣都没想明白落青时那家伙什么意思。
且不说他竟然开口关心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就说那句“弄丢了,想找。”什么的,也很莫名其妙。
前桌忍无可忍,转过身夺过鹿鸣的笔,“鹿同窗,你考个试,转什么笔?墨都甩我后脖子上了!”
却见鹿鸣撑着下巴看着别处发呆,手还保持了握笔姿势,压根没察觉笔被抽走了。
口中还自说自话。
前桌:……
“落青时那家伙究竟怎么了?啧,没见过他这样啊……”
“喂喂喂,鹿鸣,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前桌处于暴怒边缘。
“我说,落青时那家伙怎么了!”
鹿鸣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道,小考他本来就答得一塌糊涂,烦躁得很,怎么想个事还有人打扰?他显然听岔了,以为对方在问他说什么。
周围的学子讶异得看过来。
鹿鸣这才回过神,低头看向前桌,对方仰头盯过来,眼神幽怨,衣领上的点点墨渍,格外明显。
鹿鸣讪讪坐下,连忙道歉:抱歉抱歉,你这衣服等会儿回宿脱下来给我,我给你洗干净,另外,逍遥楼新出了菜品,咱们要不要…
“你请?”
“当然。”
“那好,哦对了,”都是相熟的同窗,前桌也没多计较,反倒提到落青时,“有件关于落同窗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鹿鸣寻思他和落青时天天洗澡都在一块,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自信开口,“你这是在质疑我们的友谊,我不知道的事,你怎么可能知道?”
前桌来劲儿了,一拍桌子,“行,那索性就今晚逍遥楼,不见不散,加上这个秘密,换你一顿饭,这下你绝对不亏了。”
“呵,就不见不散。”鹿鸣不信邪仰颚。
……
青灰檐角落下水珠,一滴一滴顺成串。
江唯立足藏书阁檐下,看着朱雀学堂的女学生们都照常散了学,才重新回到阁中。
这座藏书阁很多年前便有,后来荒废,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楼。江唯买下,用这些年她一本一本收集来的珍书,一点一点将里面填满。再后来,经历了许多再不愿道的苦难,才依着这座藏书阁建立朱雀官学——专为女子供读的学所,
也是为寒门。
这座藏书阁,明明现在已筑体牢固,江唯却感觉,它又摇摇欲坠了。
“学子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上头瞒得很好。”女官明珏走到江唯身后,她顺着江唯的目光,看向那十二座如花瓣展开的檀木书架,以前她觉得这画面很好看,现在不一样了,宫里传来要暂时封锁朱雀官学的消息,狱中那位女学子听说又遭遇了拷打。
这些都是沉重的担子,压在面前这个人的背脊上。
江唯示意一起坐下,明珏也不多言,默默烹茶,长公主的消息肯定比她灵通,事态发展到现在,她就是相信长公主一定有办法,这么些年,不是都过去了么?
“阿珏,用我教过你的,说说现在的形势吧。”
“好,殿下。”
明珏小心翼翼将茶捧到江唯面前,定定开口道:“我朱雀官学创办三年有余,为循序渐进,避免直接冲突世家,首批学生均择七品以下官员之女。这些女子幼时在家中受到过一定启蒙,有基础,是被寄予厚望的一届。”
“今年首次参加秋闱,就有五人中举,其中,梁玉为解元,拔得头筹。”
她顿了顿,语气沉闷些许,“而也就是梁玉,被巡场御史搜出夹带的小抄,被污蔑头名取之有愧,如今入狱待审。”
江唯打断,“阿珏,依你所见,梁玉人品如何?”
明珏压了压嗓子,还是有些愤慨激动,“梁玉是什么人,众所周知。其父任职工部,她分明可走官卷,使录取概率高三成。可她却坚持用母籍报考,以示清明公正,这样的人,怎么会作弊呢?那从一开始就没必要。”
“是了,你知道梁玉为人,我们也知道,那么外头的人更加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是什么呢?”
“是旧贵族与新兴文官之间的斗争。”明珏回答 。
“是了,女子教育,成为风口浪尖,不可避免。”江唯笑的时候,眼神澄澈得似乎还有几分天真。
可这笑,是带着冷意的,而这天真,也不过是想让人轻巧卸下防备的伪装。
“打压一个梁玉,他们能确保没下一个梁玉的出现吗?”江唯自问自答,“不能。”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冲梁玉来的。”
“而是冲我。”
明珏哑口,准确来说,她是怔住了。
她一直觉得,江唯作为长公主,沈皇后唯一所出,背后有整个沈氏族的支持,再怎么说,也不会有人敢明摆着针对。最多,就针对到学子为止,怕女学子占用举子名额,背后使阴招也在预料之中,合理应对就是。
怎么会有人敢真的针对长公主,针对朱雀官学呢?
不怕沈氏反击吗?
等等…全天下唯一敢与沈氏对着干,而且极有可能全身而退的,确实有。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江唯摇晃茶盏,神情短暂放空,“不是父皇,父皇向来能者居之,顾虑太多,他也怕伤了天下寒门学子的心,让朝堂一味被世家大族垄断,失去可控的权柄。”
江唯顿了顿,看向眼前的心腹之人,“没必要多说这些了,明珏,帮我去一趟江南道吧。我会派人保护你,那里有关键证据,可助我破局。”
明月照窗,洒下一片清辉,与烛火相印。
一切安排妥善之后,江唯独自一人踱步到顶层,推开一扇竹叶窗,望着那一轮明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垂眸,自言自嘲,“所以这次是我哪位亲爱的哥哥呢?”
“又像很多年前那样,用尽手段,试图摧毁我建立的,会威胁到他的一切。再将我,推向最初的结局?”
……
十年前的明月是什么样子?
江唯自问。
她记得的,看一眼都愁煞人。
那时她还小,十二岁的年纪,是众星捧月的长公主,只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位长公主最后的命运是什么,那就是和亲。
对于且微朝历代长公主来说,和亲是逃不掉的命运。
当今天下形势,且微王朝虽坐拥中原沃土,却四面楚歌。北有柔然铁骑,西有吐蕃雄师,南有百越巫蛊,东有倭寇猖獗,于是边境长期遭受侵扰,导致军事疲弱,财政吃紧,难以应对长期战争。
所以和亲是利益交换,是换取短暂和平,进行休养生息的最佳选择。
可现实呢,是压在身体发肤上最真实的命运。且微朝历代五位长公主,两位遭受折磨,客死他乡,其余为傀儡,残了一生,皆含恨而终。
她们忘不了,庙堂之上,满朝朱紫的逼宫之语,“和亲之法,总好过损兵折将,一女子尔。”
却从无人问,遥遥他乡公主骨。
故世有云:一捧公主骨,十年安太平,讣告无人问,罗袖掩泪痕。
个人命运与国家存亡,被摆在了绝对矛盾的对立面。江唯这些年,包括现在,只在做一件事,破局。
……
翩飞的纸钱余留火焰,飘向半空,法云寺的暮钟敲了三遍,香客们零零散散,都走得差不多了。
三千灵位,三千青烛,落青时终于找到了那一盏青烛。
它小小的,安静待在偏僻的角落,最不惹眼。
青烛之下,案台之上,镌刻着那个人的名字,笔画深深浅浅,被岁月的痕迹侵蚀,被尘土覆盖,斑驳得不像话。
落青时还是一眼分辨出来了,几乎是一瞬间,看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酸涩就惹上了眼眶:
姜未。
大殿外传来一阵木鱼声,那是做晚功的和尚们照例巡游,他们刚用完晚膳,敲木鱼的声音大得出奇。
所以就连落青时自己,都没听到嗓音下的哽咽。
他抬起手,按下指尖,摩挲走名字上的灰尘,又看着她的灵位,垂了下眸,转而温柔笑开,
“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嗯?”
“姜未,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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