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木鱼声渐行渐远，落青时将她灵位前的蜡烛换新，重新点燃，清理周遭，又用提前备好的小刀将名字重新刻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落青时盯着那团摇曳的烛火，一时有些恍惚。
姜未，走了有六年了？
这么长吗？
她要是还在，多少岁，嗯，二十又二，个子应该长得比以前高了。
会是什么样子……
“我没认错吧，青时?”
背后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打断所有思绪。
落青时转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从前一样清明，所有的不安彷徨被尽收眼底，无所遁形。
徐舟野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落青时一番，握握他的手臂，开玩笑道：“你这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长得好看到能气死人，就是瘦了些。”
“哟，忘了以前在书院互相埋汰，上林捉鸡的那些日子了？你写的那些戏折子，咳，作为同桌，我可收藏得好好的啊。”
见对方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徐舟野一时纳闷，认错人了?他徐舟野不至于这么眼瞎吧?
那双清隽惑人的桃花眼，嘴角下的一颗美人痣，自带悲悯众生感的面容，不是落青时是谁啊?
“行，”徐舟野一叉腰，“就当你想不起来了，那我们上课藏夫子戒尺，把食肆大娘打饭勺换大，还…”
“徐舟野，好久不见。”
徐舟野低低头，鼻子一酸，了然般张开双臂，抬头道，”抱一个。”
华灯初上，中京城的夜流光金萦，徐舟野拉着落青时，光顾生意最惨的酒摊子，慢一脚店家就要收摊，徐舟野硬是拦住了。
“客官要喝酒?”店家都自我怀疑了。
徐舟野一撩发带，恣意又坦然，“当然，好酒都上来，把这桌子摆满！青时，坐。”
二人对坐，一时相顾无言，借着通明灯火，落青时凝望着昔日最好的朋友，发现他也变了一点，青涩圆润的五官变得硬朗，显出几分凌厉，只是举手投足间的轻狂傲慢似乎没变，墨发高高得用紫绸束起，张扬的少年气并没有褪去多少。
落青时忽然觉得眼前人很遥远，他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六年前的自己，而那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吗？
店小二哐当上了好几坛酒，徐舟野收回视线打开酒坛子，倒上两盏，他知道落青时在看自己，也任由他看了。从法云寺出来这一路，一直是徐舟野试探着提起在松山书院的往事，落青时很认真地听着，说着说着，这些往事再没办法绕开一个人，那就是姜未，于是徐舟野也沉默了，开始扯开话题。
“这酒名倒是应景。”徐舟野将手掌搭上酒坛子，将逢，故人将逢。
落青时问徐舟野，你为什么会来中京，松州离中京，太远了。
徐舟野反问，你为什么性格变化这么大？以前那个言笑晏晏，风流倜傥的才子佳人去哪了？
二人相视一笑，落青时无奈摇摇头，“得理不饶人，这点没变。”
二人干了几盏酒下肚，徐舟野觉得用盏喝不过瘾，叫换碗来，落青时没拦住，他们酒量不相上下，一样的差，谁也没资格拦谁。
“六年了，我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没想到，你根本没有。”徐舟野挑了挑眉，回答落青时先前的问题，“至于我，家父来京述职，他身体不好，我不放心跟着来了，就这么简单。”
方才徐舟野在法云寺，第一眼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时，原本没打算相认。寺院里古树参天，风吹叶落，长阶通殿，敲木鱼的和尚们列着长队，从徐舟野面前走过时，刚好挡住了视野。
这段时间，够徐舟野悄无声息离开，或者先藏起来。
当时的徐舟野静静立在长阶上，慌神，他惊异落青时在这里，因为今天也许对别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可是，对他们来说，今天却是姜未的祭日。徐舟野以为，他早就放下她了。
倘若相认，落青时会不会想起那一幕？
六年前那场大火，姜未的尸骸千疮百孔，赶过去的徐舟野甚至没来得及捂住落青时的眼睛，就让他看到了这副景象。落青时情绪崩溃得有些过于冷静，颤着声音问他，“哪些是尸骨，哪些是灰烬？”“分不清了，青时，分不清了……”
然后落青时就不见了，当时是在松山书院的最后一年，最后一次大考也结束了，第二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同窗们都在问徐舟野，落青时为什么不来谢师宴，他人呢？
徐舟野答不上来，而且从那以后，落家连带着落青时都没了消息，再有消息时，只知道落家搬去了中京。
而现在，他们重逢，像在以前书院食肆吃饭一样，面对面坐着，很不真实。
徐舟野又打开一坛酒，犹豫半天还是开口道，“青时，我说，你也应该放下了，姜未在天有灵，不会愿意你迟迟被困在过去，就连性格也变成这样，你知道吗，你现在给我的感觉，穿得齐齐整整，面容也干净，但是就是像一潭死水，一具朽木，而且我听你家人寄信说，这么些年，你一直有严重的自毁倾向，怕火，不肯任何人说姜未死了，更从未祭拜过她。”
良久，徐舟野终于问出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你是不是从来不愿意承认，她确实已经不在了？”
落青时歪歪抱着酒坛，塌在一边桌角，眼睑耷拉着，那双桃花眼像蒙了层水雾那样迷离，一眨不眨。
徐舟野这才意识到什么，数了数对面人肘侧的空坛子，一，二，三？这家伙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喝这么快？
“你别喝了，正视我的问题。”徐舟野将剩下的几坛酒都扒拉到自己这边。
落青时试图让自己坐正些，可酒意上头，他索性就靠着酒坛子，低垂着肩膀，将额头靠在坛边，叫人看不见他的神色。
冷白肤色染上酡红，褪去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显得他温和不少。
落青时轻笑一声，终于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发出来，
“这些年，这些年我从没觉得她死了。我总觉得，她还在松山书院的那间堂屋里，坐在角落，趴在窗台上看池鱼，会说会笑，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可是今天，我看见她的灵位，你知道吗，姜未她…死了，多可笑?那儿就一个木头牌位，凭什么就能代表一个活生生的人?”
落青时抬眼，对上徐舟野担忧的眼神，终于卸下伪装，流露出最真实的被压抑的感情，他不甘，困惑，且愤慨。
徐舟野看不清眼前人了，因为他也一样，不争气地流泪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木桌上晕开。
“青时，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
“可是舟野，”落青时觉得现在的每一口呼吸都很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最后也不会那么想不开，我是逼死她的最后一个理由，你明白吗？”
徐舟野沉默了，落青时酒意上头，想撑起自己，却终于倒在桌子上，醉生梦死过去。
隐隐约约，他听到徐舟野的声音，
“青时，我不骗你了，其实我爹还有段日子来京述职，我是特意来中京的。”
“因为我梦到她了。”
“青时，这么些年，你梦到过她吗？”
……
……
女官明珏连夜启程去江南道前，转交给江唯一个木盒，江唯问她里面是什么东西，明珏只是笑笑，说，“殿下看到就会明白了。”
江唯今晚依旧没回宫里，住在书院的寝屋，她洗漱沐浴完，穿上雪色薄衫，用棉布裹住湿湿的长发，坐到妆台前轻轻擦拭。
妆镜里，女子如玉般的脸颊泛着微薄红晕，额角的碎发挲过眉下那颗小痣，整个人相较于平时，收敛起几分倨傲英气，多了些温婉。
那个木盒就放在妆台上，她现在才想到去打开它，这要放在以前，小女儿家家的，她大概一拿到就会打开。
可她现在不是十四五岁的姜未了，而是江唯，二十二岁的江唯，经历过很多事情，难以对平常小事产生好奇或者探索**的江唯。
伸出手，拨开锁扣，江唯看明白里面是什么东西后，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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