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然醒来之时，只觉得阴翳的光线如黑云压城一般，似有摧枯拉朽之势，任凭自己的意识在山雨欲来中摇摇欲坠。
室内无数细小而跳动的烛火发出微弱的亮光，在红罗帐上摩挲着映进她的眼帘，精致的珠帘上覆着月光，隐隐约约地，外面似有无数身着古衣的仕女簇拥在旁，仿佛一旁屏风上描摹的九天玄女之姿，映在了大殿之上。可林蔚然只端坐在榻上，头皮发麻。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体早已先她一步感受到了危险，不断向她发出警告，只要她动一动，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自从她开始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史，林蔚然就常常做这种奇怪的梦，要么梦见自己站在古代的朝堂中舌战群儒，要么梦见一群群穿着铠甲的骑兵，甚至还有一次，她梦见一位古代的军士带她骑在马上，四周的大漠戈壁好不壮观，星垂平野，月落长河......只可惜她刚没震撼多久就醒了。
她之所以突然对这个时期感兴趣，都是为了一个以魏晋南北朝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作为一名青年学者，她为了这个选题可谓是穷尽心血，上飞机后还在抱着电脑忙碌不停。
突然飞机震了一下，而后开始剧烈地晃动，林蔚然立刻清醒了过来，她一个不小心，电脑从桌板上滑落了出去，此刻，机舱内的所有乘客都有了反应。
“怎么回事？”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飞机便开始极速下坠，林蔚然只记得撕心裂肺的尖叫和一片漆黑，很快剧烈的疼痛袭来，像是要将她的身体尽数毁灭。
飞机坠机了。按道理讲，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事实也是如此。
可此刻，她的意识却异常活跃，一会儿看到自己烧焦的尸体，一会儿感觉自己正在轻飘飘地上升，一会儿又被告知自己还要去别的地方，再然后，绝望重新袭来，她再次被丢进了黑暗的深渊，然后不断下坠。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人对她说：
“天地无极，混沌交乱，有神女兮，来于异方。皎若舒月，耀若流华，罗袂飘然，剑凝寒光。神机妙策，匡正扶弱，携将授法，平乱安邦。沉浮离难，意惘情长，须臾而去，不知归方。”
这个声音好像来自亘古之前，跨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跨越了生死之间的罅隙。
林蔚然只觉自己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像是走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好在它并非没有尽头。待她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这个古代闺房了。
她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一动未动。
“郡主，您醒了！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一位仕女激动地走上前来，顺势拉起了她的手，轻微的触感传来，林蔚然揉揉眼睛。
“我这是......在哪？”
“郡主，您怎么了？您一直待在寝殿里啊。”
林蔚然像是才留意到面前的仕女，盯着她看了许久，只见对方嘴角不住地泛起笑意，同时却用宽阔的袖口擦着眼睛。显然，对方喜极而泣，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异常。
“那您再休息一会，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等太医急匆匆地赶来，林蔚然惊异地发现他脸色铁青，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铺了青色的帕子在她的手腕，甚至连手指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这？长宁郡主分明是中了鹤顶红之毒，一刻钟之前已经没气了，为何会......为何会？”
林蔚然一听便明白了，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多半是因为鹤顶红才香消玉殒，而自己却因为另一场飞来横祸，稀里糊涂地穿越到了她的身上。
“郡主福泽深厚，定是上天垂爱。”她身旁的仕女忍不住反驳。
可太医似乎并没有为郡主死而复生感到高兴，只是一个劲地冒着冷汗，林蔚然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直至一阵刺耳的骚动打破了殿内奇怪而诡异的平静。忽然间，无数穿黑衣服像是侍卫的男人涌进殿内，将里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像是往这幅古色古香的神女图中泼上了墨色。待至最后一名玄衣男子急急闯入，伴随着脚步与拂过地面窸窣作响的长裾，随他涌入的还有满屋肃杀之气。顿时，满屋的人都向他行礼叩首。
“郡主可是醒了？”
“指挥使大人......您不能进来......”旁边的仕女起身快步上前，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惊慌。
他对仕女的阻拦置若罔闻，一把上前掀开了她的纱帐，林蔚然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来人一副古代将军的模样，眼瞳如黑洞一般，里面除了惊诧之外，还潜藏敌意与探究，像是要将林蔚然看穿。显然，他平日里应是沉稳自若之人，而非冲动无礼之辈，可她却在他眼底深处看到了正极力掩饰着的愤怒，像是看到了死人。
“李太医，我听前来禀报的人说，长宁郡主身中鹤顶红而亡，是经你之手诊断。陛下让我前来调查此事，为何如今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你是觉得我黑翎卫差事很闲，还是在拿郡主的性命安危开玩笑？”
“肖大人饶命！下官怎敢胡说？只是郡主这病实在蹊跷，刚才的的确确是没了呼吸的，鹤顶红乃世间剧毒之首，下官从医数十年，不可能不识得此毒啊。”
“既然我人都来了，有什么话还是请您去黑翎卫府衙说吧。”
林蔚然眼见着太医要被黑衣侍卫拖走，连忙阻拦。
“等一下......”
玄衣男子明显愣了一下，阴冷的眼神直直投在她的脸上。
“长宁郡主，既然陛下已然发话，此事怎可置之不理？毕竟皇城戍防乃是我黑翎卫职责所在，郡主若真中毒身亡，我罪过可就大了。如今看来此事颇为蹊跷，倒不得不好好调查了。”
听得此言，林蔚然有些心虚。她知道此事并非太医之过，不应让他承担罪责，思索片刻，她赶紧编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许是......许是我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食物的毒性与鹤顶红类似，因而太医没诊出来，还请你......请你不要为难太医。”
“是我疏忽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她，“既然郡主已经醒过来了，那就劳烦您亲自回话了。敢问长宁郡主，中毒之前都吃过什么？”
“回禀指挥使大人，郡主今日早膳只用过......”一旁的仕女回答。
“还请郡主亲自来说。”他紧盯她的脸。
林蔚然懵了，看着他眼中蓄谋已久、掩藏不住的兴奋，她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会不会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如果他发现自己不是郡主，该怎么办？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回答都会出错，于是急中生智，只见她突然跌坐在榻上，用手支撑起额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救救我......我的头痛得要裂开了......”
此刻满殿之人都向她投去惊诧的目光，后又赶紧低下头。似乎是那玄衣男子对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这才走上前来。谁知林蔚然一把推开脉枕，梦游一般地站起身，越过浑身发抖的太医，越过层层叠叠的帷帐。刚才那玄衣男子此刻已坐在案旁，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她的表演，他脸色昏暗，只剩黑色华服上的鳞甲与金线在烛光下流转，如同伺机狩猎的野兽隐于殿中青色的石壁。
林蔚然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既然早晚都要暴露出异常，那不如现在破罐破摔。
就他了。
“你是谁？”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狠狠推了他一把，玄衣男子倏尔一惊，只听见“砰”的一声，案上的玉杯掉在了地上。
待他讶异之际，她急忙抽身奔向其他陌生者，不忘闪避过地上的一摊狼藉，口中不住地喊“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林蔚然跌跌撞撞地在大殿里奔来奔去，衣袂飘飘之姿像极了彩绘屏风上压轴出场的神女。等她将这大殿的空气搅弄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趔趄，让自己重新摔在了床上。
此刻，她身旁的仕女已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郡主，郡主，您先歇息。”
林蔚然的眼睛快速扫过殿内，只见周围人都在暗暗咋舌，看她像是看疯子一般，她不由得露出一个隐秘的笑。
很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郡主疯了”，记不起从前的事了。
想到此处，林蔚然的身心很快放松下来，任由仕女把自己安置在床上，透过浸着月色的薄纱，她窥见那个男人似乎正跟太医窃窃私语。林蔚然凝神静听，太医似乎是在回禀她的状况，而对方的表情越来越严峻。
“郡主脉相有力，一切安康，至于刚才的症状，微臣当真不知从何而来，许是身中奇毒又死里逃生，一时受了惊吓所致......”
“我已知晓此事并非太医之过，但在此事彻查清楚之前，还请太医配合，对外只称郡主吃坏了东西，中毒症状如同鹤顶红，经您妙手医治后好转，却因受了惊吓神智受损，恐要修养一段时间，”那男子压低声音说，“如此，我便可在陛下面前保你无虞。”
“肖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听从大人之意，绝不敢违拗多言，下官在此谢过大人救命之恩。”说着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仿佛也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等太医离去后，那男子瞬间换了一副面孔，疾言厉色道：“将绮罗轩围起来！宫人全部带走提审！着人看好郡主，陛下那边等我亲自去回禀。”
“郡主，郡主，”林蔚然身旁的仕女突然跪倒在地，拽着她的衣袖一个劲地磕头，“求您救救奴婢吧。奴婢怎么可能会给您下毒呢？您知道黑翎卫的手段......活人不脱几层皮是出不来的。”
林蔚然连忙转身扶起她，这才意识到她原不是什么画卷中的仕女，而是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而那黑衣人更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将军，而是鱼肉他人的刀俎。其他姑娘见她如此，纷纷下跪求情起来，原本肃穆的大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她实在于心不忍，便顾不上演戏了。只见她挣扎良久，终于起身走到那位决定所有人生死的判官面前，而后审慎地斟酌着用词。
“请问......可不可以不要为难她们？”
那男子平静地看着她，只做了个手势，殿内的宫人便被黑衣侍卫拖了出去。等大殿内再无纷纷扰扰的杂音，安静到只能听见随着朔风和烛火轻声摇晃的门窗，他才对她缓缓开口，“长宁郡主，如若今日不将她们带走，我该怎么调查你的死因呢？”
隐隐的呜咽声传来，大约是宫人们的悲泣，林蔚然感觉自己的手心渐渐冷了下来，她抬眼望向他，眼中的成算与慌乱一览无余。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刚刚那男人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弄，这也意味着她刚刚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装疯卖傻竟对他全然无用......
“戏演得不错。”他补充道。
在空旷的大殿里，她的心跳却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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