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到底没对她怎么样，只是下令将她软禁在殿中，派了成群的黑衣侍卫看守。林蔚然的大脑一片混乱，除了恐惧，还有巨大的怀疑和难以置信。她难以入眠，只觉耳中仍残留着飞机极速坠落时的剧痛，好像脑袋要被碾碎一般。等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在这个昏暗的房间，才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
她已经死了，灵识落到了某个古代郡主身上。
她泄气地支起身，发现刚刚那个仕女正盯着她看，林蔚然想起了刚才的遭遇，连忙问她，“你回来了，他们没有伤害你吧？”
“啊？没有......”
林蔚然突然发现，刚才那姑娘的五官在室内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声音似乎也变了，适才她身上那种令人亲切的感觉更是消失殆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林蔚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打算退回榻上。
“郡主，有客来访，请随我去。”她清清嗓子说道。
“好......”林蔚然揉揉眼，对方原是有事找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陵。”她看了自己一眼，连忙又低下头。
夜里天气有些转凉，林蔚然哆哆嗦嗦地跟着她走，转过屏风，暖阁的长榻上似乎已经坐了个人。待走近些，她看清了暖阁内的景象，刚刚那男子换了一身肃静的青黛色褶衣，眼睛时而扫过书卷，暖黄色的灯光在青釉雁足灯座上微微晕开，照亮了漆玉案上的盈透茶盏，也映出了窗外横斜的竹影。
“肖大人，郡主到了。”侍女道。
他抬了抬头，仿佛不经意间便从刚才的闲情逸致中抽身离去，在半明半寐的光影中，他的五官甚是精致，只不过，一颦一动之间流露着上位者的凌厉和养尊处优，让林蔚然想起了今日关于他不愉快的记忆。
林蔚然被侍女晾在了长榻的正前，杵在那里感到甚是局促和不安。她用手摩挲着裙上的细褶，将它们用手指缠绕着揉作一团。
“现在换我问你了，你是谁？”他喝了口茶，如与人闲话一般，将玉盏放回桌上。
空气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似乎停止了流通，他盯着她的脸，如同看怪物一般审视着，直到那上面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你是如何看出我不是郡主的？”
只几秒钟的犹疑，林蔚然便拿定主意，轻轻移动脚步，走向案几的另一端坐下。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主动来找她必有所求，这是个机会，与其等他拆穿自己，倒不如掌握主动权。
“你胆子还真大，”那男子嘴边含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跟旁边的婢女对视了一眼，“看来，我们还白忙活了半天。”
阿陵轻轻颔首，手放在脸上，刹那间换成了另一张脸，手中拿着一层乳白色的薄物。
即便面上再淡定自若，强烈的惊惧不安还是对林蔚然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怪不得她刚刚就感觉不对劲，原来是有人在假扮刚才那个仕女，且这面具蹩脚而刺眼，跟对方的脸并不服帖，可这把戏却实实在在将她唬住了。阿陵走上前来，脸上写着明显的得意和嘲讽，好在她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可下一秒，她掐住林蔚然的脸，好像要把它撕下来一样。
“肖大人，没有面具。”
“那你是谁？”男人直视着她的眼睛，言辞疾厉。
“难不成赵蔚中毒之后真的失心疯了？”婢女说。
“鹤顶红剧毒，赵蔚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再说，李太医一向谨小慎微，没有理由谎报郡主的身体状况，佐以宫人的供词，基本能够确定赵蔚业已身亡。最离奇的是，一刻钟后醒过来的‘郡主’性情大变、什么都不记得，如果不是冒牌货，为何要特意演这出戏呢？”那人死死盯着她，随后给了婢女一个眼色。
说时迟，那时快，婢女一把将林蔚然拉下卧榻扔在那人脚边，将她制伏后抓起她的头发让她回话。
“快说，你是谁？”
“别动手......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林蔚然想要反抗却动弹不得，只好僵硬地开口，“我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谁，如果她服用过鹤顶红的话，八成是死了，我的魂魄原本在另一副躯壳中，那副躯壳也刚刚死去，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借尸还魂？”婢女问，男子示意她松开了手。
“差不多吧。”林蔚然整理了一下头发，毫无惧色地起身，直视着坐在榻上的男人。
“她是谁？这具身体的前主人是谁？”
那男子止住正要对她动手的婢女，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色。
“她是赵蔚，赵国的三王女，三年前被接到周国国都，得封长宁郡公主，赵国亡国后便一直待在这里。”
“是谁杀了她？”林蔚然眼眸微动，这个郡主真是可怜。
“不知道。”
瞧这架势，林蔚然还以为是他呢，她艰难地把自己的猜测咽了下去，尽量委婉地试探。
“这位郡主......为何而亡国？若是你们干的，她岂不本就没有活路？”
“不是我大周。赵国乃周国的藩属小国，三年前殷人大肆入侵，若非赵王托孤，将你送来盛阳，只怕你没命活到现在，”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如今，若是你谨慎行事，倒也不是没有活路。”
他言下之意已昭然若揭，林蔚然心下惶然，对面压抑逼仄的态势怕是容不得她反抗。
“你可愿得我黑翎卫相助？”他将茶水一饮而尽，俯视着阶下的女人，玉杯正在他手中来回打转，撞在凭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动。
“助我什么？”
“助你活下去，”他放下了杯子，“你以为郡主为何会遭此毒手？虽说陛下念及赵王室抵御外敌，满门忠烈，愿意为其提供荫护，可赵蔚终是孤身一人，在盛阳城中无依无靠，难以立足。”
林蔚然听懂了他的暗示，没忍住冷笑，“就凭你？你连郡主的死因都查不出，怎能助我？”
“可我能让你再死一次，保证没人能查出死因。”那人露出了同样的笑。
“听你的口气，总不会是大发善心了，”她语气中忍不住带了些凌厉和嘲讽，“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看着他漆黑幽暗的瞳孔，知道他多半居心叵测。
“如若郡主能助我一臂之力，那便再好不过了，”他脸上含了半分笑容，“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不行......”
林蔚然又惊又怒，可还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努力思索着对策，她尽量缓和了语调。
“我初来乍到，恐怕什么都做不好。”
“怎么会呢？若是寻常人做事，自然不肯竭尽全力，但若是死士，那便不一样了。”
说罢，他递给旁边的侍女一个眼色，林蔚然绝望地看着那个侍女走上前来，将一粒药丸从她喉咙里灌了下去。
“一旦药丸毒发，五脏六腑会因此溃烂，剧痛难忍。”
林蔚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跪在地上任人宰割，等她咳嗽几声，确信自己被逼服毒的这一事实后，只好紧紧攥着双手，似要把裙裾的薄纱生生扯断。等她再次抬起眼睛，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里面的愤怒和绝望像是要把一切燃烧殆尽。
“你不得好死。”她对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句道。
对方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愈发认真而好奇地看着她的脸，“解药我一个月送来一次，你好自为之。”
在愤怒惶惑的瞬间，她也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他有求于郡主，甚至不惜用这种肮脏的手段，以确保郡主为己所用。那么，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会不会将自己卷入危险之中？想到这儿，她拼命忍下委屈和愤怒，强作镇定走向长榻坐下，全然没有理会婢女给她的眼色。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控制郡主，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握住茶杯。
“这你不必多问，只要你听命行事，我至少不会让你丢了性命。”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那你可要说到做到，”她咬牙切齿，语气中忍不住带了些凌厉和嘲讽，“别让我再被人下一次鹤顶红。”
“没问题，若是你毒发身亡，于我而言也是损失。”
林蔚然虽不再争辩，可全身上下都是掩藏不住的鄙夷，他愈发恼羞成怒，伸手便抓了她的下颌，只稍稍用力便让她痛不欲生。
“你应该庆幸自己有这份福气顶替郡主的身份，若非再难从世上找到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林蔚然强忍住反感，在他将手甩脱之后，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你做什么！”
她还未反应过来，一旁的侍女便已上前按住了她，那男子示意侍女停手的同时，林蔚然趁隙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抬手就向他扎去，没想到对方轻易躲开，接着便要对她发难，她赶紧后退两步，将簪子抵到自己颈边。
“既然有求于人，便要有个求人的姿态！”她对着他目不斜视，声音冷冽如险绝之处撞击崖壁的涧水，“你若再敢对我肆意欺辱，不用毒药发作，我随时可以终止合作。我虽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但我知道你需要郡主，非常需要。你可想清楚，如果我死了，你的计划可就全都泡汤了。”
她紧紧攥着簪子，全然不顾手抖得厉害，冰凉的金器甚至划到了下颌。
不知是她的举动，还是她的威胁起了作用，总之对方被成功唬住了，片刻之后，他便缓和了语气，“肖某失礼，还请郡主见谅，以后绝不怠慢。”
“这就对了，”林蔚然瞥了他一眼，拿着发簪的手逐渐放松，“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胁迫郡主是想做些什么？”
“在下黑翎卫指挥使肖熠，你只需做好郡主分内之事，完成她的遗愿，”他抬起眼睛，目光如炬，“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赵蔚，你来替她复国。”
“仅是如此？”她半信半疑。
“仅是如此，”他似是安抚，“你先放下簪子。”
她到底没再多言，只默默用袖口沾了沾不知何时流出的泪。她突然想起，如果自己真的在古代，对方又是权势高于自己之人，那还不是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何谈平等与尊重？甚至要杀要剐，她都无力拒绝和反抗。
可惜，她不能接受，也没办法接受。
林蔚然心下一片悲凉，全然没注意他趁她分神之际，劈手夺了她的簪子，弯成两节丢在地上，林蔚然倏尔一惊，看着他的眼神，吓得不知所措。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提起后按到桌子上不得动弹，他只稍稍用力便让她面部扭曲，露出痛苦的神色，“你想以死相逼？告诉你，黑翎卫有的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这次我只当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如若下次你再有犯上之举，大可试试后果。”
“你松开......”林蔚然着实被吓到了，整个人抽搐着摊倒在地上，压抑许久的怨愤和绝望终于在此刻爆发，只见她声泪俱下，“我本就已经坠机身亡了，谁知道来到这种鬼地方，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愿意顶替这个什么鬼郡主吗？”
她越哭越伤心，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直到对方意识到她说的是真的，松开她的手腕，她还在不断喃喃自语。等她平静下来，坐在地上自顾自地低声抽泣时，这才发现刚刚那人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甚至还有些震惊和好奇。
“阿陵，这两天你看好她，别让她自戕。”他终是收起停在她脸上的目光，将视线转到她身旁的侍女身上。
“是。”阿陵行礼道。
他搓了搓手，而后不断摩挲着外衫，“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去休息，还有什么问题就问阿陵。”
林蔚然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她说的，还未等她回应，他便拽住她另一只胳膊，一把将她拉起，然后顺势将她扔在榻上，就好像把书卷随手丢弃在桌上。
等人走远后，林蔚然随手抄起个物件就朝他的背影砸了过去，他那副嘴脸真是可恶到令人发指。可无论如何，让人肆意操纵拿捏都不是长久之计。林蔚然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抓起茶杯就把里面剩下的茶水全部灌下，抬头正发现阿陵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她，林蔚然只得整了整衣衫，恢复了仪态。
“好了吗？好了赶紧回去睡觉。”阿陵催促。
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阿陵实怕她再闹出什么事，只得劝道，“肖大人是当朝权贵，又不是地痞流氓，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快去休息吧。”
林蔚然在心里默默翻起了白眼，他跟后者孰优孰劣实在很难说，可这侍女看起来倒不像坏人，而且还不太聪明，在她面前，林蔚然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甚至向她道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
“你们真不追究我的来历？”
“你什么来历根本不重要，只要不是赵蔚死而复生就好，”那侍女白了她一眼，“虽说你这脾气跟她不相上下，可她的贴身侍女不叫阿陵，刚刚你没有丝毫的觉察和反应，至少，这不是赵蔚在装疯卖傻、不是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林蔚然不再作声，看来对方虽然态度强势，却也心思缜密，绝非容易对付的角色。
待阿陵出去后，她自顾自走到窗前，推开檀木窗棂深吸了一口气，沁人的幽香立刻随着料峭的晚风涌了进来，她呆呆地望着窗外，似在消解这一个日夜的离奇遭遇，突然，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将她唤住。
“郡主，南越王世子有东西要给您。”
“你是谁？”
林蔚然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侍女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香囊。
“奴婢是青鸾啊，”她的语气中略微带了些诧异，“一直是奴婢在替您和南越王世子传递消息的。”
看来两人从前就认识。为了避免露出破绽，林蔚然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她拆开香囊，打开里面的纸笺，借着微弱的烛光，勉强辨认出了上面的文字。
“飞云台上，相约比翼，待至今时，凰无踪迹。我心匪石，日日如灼，卿若不离，青鸾托信。举力合谋，愿卿遂意，离宫避远，恣情逍遥。”
青鸾见她读完了信，将其放在烛火上点燃，扔进盛满香灰的炉中。
“若您有什么回信，奴婢替您传达便是，只是黑翎卫正在彻查您中毒之事，奴婢恐怕还要接受审问，如若这几日不来，还劳烦您暂且等一等，莫要担心。”
“好。”
等人走后，林蔚然心中涌出越来越多的疑问。南越王世子......他是谁？看信的意思，两人这是打算一起私奔、逃离皇宫？林蔚然默默吟诵着纸笺的内容，猜测此人对郡主情意不浅，那么，对方有没有可能帮助自己，解了如今的困局？
想到这里，她的困意逐渐消失，思绪也开始混乱不堪，单是逃离这里的念头，都能给她一个得以喘息的出口，正如窗棂间渗进的淡淡幽香。
此刻又有风吹来，除却院落内的几棵花树，宫苑外萧瑟的竹枝也在飒飒地响动，偶尔浮起几抹枝叶的清冷之气。在绮罗轩的宫墙外面，似乎有什么人正掩身于黑色的竹影之下，他不住地踱步，像是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肖大人怎么还不回府？”只见阿陵快步从宫苑中走出，“属下接到黑翎卫的信号便出来了，您还有何吩咐？”
“你这两天看好她，别让她出绮罗轩的殿门，也别让她跟别的宫人接触。”肖熠低沉的声音伴着竹枝摇曳，很快消失在了风中。
“是，”阿陵思索了一下，“您是担心再有人对她下毒手？”
“并非如此，只是她神志不清、行事荒唐···”肖熠想起她刚才的样子，似是后怕，“还是将她圈起来更稳妥些。”
“这个假郡主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但说话做事也算是有章法，应该惹不出什么事来吧？”
“就怕宫里还有别人想要兴风作浪，长宁郡主前些日子可没少跟白世旋来往。”
“南越王世子？”阿陵惊诧，随即反应了过来，“我记得去年上巳节弋射，他为郡主博了射雁的彩头，当时是有风言风语传出，可那又如何？凭他的身份，怎够得上郡主？他难道还想跟郡主私奔不成？”
“他看上去虽没个正形，却未必没有这个胆子和成算，今日审问绮罗轩宫人时我才得知，两人从几年前就开始在飞云台私会了。陛下早已打算将郡主赐婚于我，要不是白世旋，郡主何至于对我敌意过甚？我又哪里需要费这么多功夫跟她结盟？如今里面虽换了个失心疯的傀儡，可她聪明过人，又有胆识，就怕她四处勾结，坏了我的大事。”
“您不必担心，按里面那个疯妇的说法，她若真是借尸还魂，怕是连白世旋都认不出。”
“的确，那女人来历不明、颇为诡异，”肖熠细细思量着今日的情形，“虽不知是福是祸，可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只要‘长宁郡主’归于我手，赵国那边的事......便可水到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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