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在宫人和侍卫的重重簇拥之下,林蔚然像个犯人一样被塞进了马车。因着郡主突发恶疾之事在宫中传开,她出宫修养便成了理所当然。
不多时,马车到达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她抬首便看到悬在高处的门匾,上面写着“灵心阁”三个大字,据说是郡主在宫外的宅子。此时已快至早春三月,院中一颗漂亮的杏花树,正是含苞待放、清香醉人之时,待周身之人忙碌之际,林蔚然抚摸着嶙峋耸立的树干,任由零星的粉白色花瓣落在交窬裙上。
“外面风大,你怎么站在这里,”阿陵一边寻她,一边给她递过洁白的斗篷,林蔚然感慨地看着她,心想这个眼线虽说话做事莽直了些,却实在是尽职尽责,“你且在这里安心修养,是肖大人的意思。”
“为何要接我到宫外?”林蔚然蹙眉,抬头看见那几个黑衣侍卫,便没了好脸色,“那个什么什么指挥使消逸?到底是什么来头?胆敢随意进出皇宫、软禁郡主,他从前就这么放肆吗?”
“黑翎卫指挥使肖熠,”阿陵面上已有怒容,“你才在这里放肆,肖大人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何况你本是个冒牌货,他没将你告发,已是对你格外开恩了。”
“告发我?”林蔚然差点气笑,天降傀儡这种好事砸到他头上,他还能给丢了?“怎么,我拦着他告发我了?”
对方毫不意外地语塞了。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她一边拾了几片落在地上的粉色花瓣,一边百无聊赖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阿陵还未走远,气冲冲地回头。
“我在跟花说话呢。”林蔚然头也未抬地敷衍,等她转身离去后才松开双手,粉色的花瓣随之纷纷落下。
“真是被夺了舍,脑子疯了吧......”
等她走后,林蔚然重重叹了口气,嘴上占些便宜并不能改变她如今的可怕处境。这些恶人如此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圈禁,显然就是预谋已久、有备而来,坐以待毙绝对不是办法,可机会是要慢慢等的,在此之前,她还有另一件棘手的事情需要解决——
成为郡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要知道,赵蔚出身赵国王室,是古代贵女,自小习武、剑术骑射样样精通,而林蔚然来这里之前,是整日坐在象牙塔里的学者,是新时代女性。也就是说,除了容貌之外,两者实在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肖熠赶紧派了自己的亲信高副指挥使过来,并给她下了死命令:在“病愈”之前,务必跟从前的郡主看起来毫无分别。
林蔚然就这么学习了小半个月的剑术骑射,那个叫肖熠的凶神恶煞虽不常来,但只要一登门,第一件事便是对她发难。
“你的剑术练得怎么样了?”
此刻林蔚然正坐在了院内的花树之下,一旁的漆案上放着各式茶点和首饰妆奁,她正拿着一个金镶玉的镯子,对着阳光仔细欣赏,任凭步障的纱帘在一旁随风卷动,送来缕缕幽香,要不是这个不速之客,她原本还可以继续在这里消磨时光。听得此言,她端着玫瑰醴酒的手愣了一下,明显是有些心虚,可她很快挤出了一个自然的假笑。
“我这几日身体欠安,前日又因为学习骑马摔了跤,肩膀有些脱臼,实在无法练习。”
他当她是什么人?岂能任他摆布?她在无人知的地方露出一个冷笑。
这段时间肖熠只要一看见她就会阴沉着脸,显然偷梁换柱的难度超出了他的预期,见林蔚然心不在焉,他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高副指挥使呢?我派他来指导你剑法,为何不见他的身影,唯独见你在此享乐?”
“我看高副指挥使辛勤指导我数日,便让他先回去了。”
这是她很早就编好的借口,高副指挥使可不比这位凶神恶煞,性格跳脱又爱享乐,十分容易收买,现在人早就不知去那座酒楼逍遥了。再说,在肖熠这种人手底下干活,谁不想找机会多多休沐。在这一点上,两人绝对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但她没注意到阿陵在她身后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肖熠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经过一段时间不愉快的相处,他也算是了解了这位新郡主的脾气,知道她惯会胡搅蛮缠、撒泼卖痴,却还是忍不住指责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半点规矩不说,还整日偷懒、疏于练习,像什么样子?如若因此被人识破身份又该怎么办?”
“扮演郡主不是你的主意吗?难道是我的错?”林蔚然刚想发作,可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扮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对从前的郡主不甚了解,若是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
“怎么说?”
“你可知道赵蔚从前的贴身侍女在哪?若是有她指点,想必会事半功倍。”
对方立刻警觉了起来,狐疑地打量着她。
林蔚然垂下眼帘,煞有其事地讲,“我得了解赵蔚的情况,越详细越好,万一哪天被人从戏台子上扯下来,可是会掉脑袋的。折了我事小,万一坏了你的大事,岂不是太不值了?”
她尽量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以免对方看出自己的私心。林蔚然深知,现在她身边全是肖熠的走狗,她急需一个可靠的帮手。赵蔚的贴身侍女,除了能让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活下去,还极有可能知道肖熠的所求——而这,则是林蔚然摆脱控制、转而对付他的唯一筹码。
“那你再等一日,我去安排。”
对方似乎并未多想就匆匆离去了,等他走后,林蔚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旁的杏树已是琳琅满目的粉白,如同柔软飘逸的云霞,让她的心情也明朗了起来。
“阿陵,你再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多送些炭火过来,”她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随即放下茶盏,瞬间纯白的雾气随着她的笑声逐渐升腾,“我整日吃不饱穿不暖的,万一生病了,别说学习剑术,岂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
“你又在瞎说什么?肖大人府上的炭火都尽供着你了,天天养尊处优不说,还在这颐指气使的......”
没想到第二天郡主的贴身侍女是被抬着进门的。待林蔚然看到她苍白的脸和带着血迹的衣裙,整个人都被吓懵了,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席卷全身的愤怒。
“你们......”林蔚然看着成群的黑衣侍卫,只觉火冒三丈,急怒到几乎连话都说不出,“她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给她用这么重的刑?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长宁郡主,您的贴身侍女涉嫌谋害主上,黑翎卫奉旨调查,如有得罪,请您见谅。”
她循声望向来人,只见肖熠正推门进入她的府邸,她刚想上去抓住他的领襟,便有侍从攀过她的手臂,一下子将她摔在了地上。
她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贼喊捉贼!”
“你说谁是贼?”他轻声问。
林蔚然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低声威胁到,“你既然想让人指点你如何当好郡主,我满足你的要求,但你要是敢串通宫人跟我耍花招,别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说罢,他指挥侍从把人抬进偏房救治,随即扬长而去。
等惊魂未定之感消退后,林蔚然细细思索。这太奇怪了!直觉告诉她,这里面绝对藏着什么隐情。肖熠对这个侍女用这么重的刑罚,当真是因为怀疑她给郡主下毒吗?还是说,他想从这个侍女身上得到点什么,就好像他急不可耐地给自己下毒,从而胁迫自己那样。
那么,这个侍女一定知道肖熠的所求!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跟这个侍女见上一面。
但现在的问题是,林蔚然周围全是监视她的眼线,要想跟她单独交谈,恐怕没那么容易。终于,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林蔚然等来了机会。郡主府门前似乎来了什么访客,越来越多的黑衣侍卫被调到了前院,甚至阿陵都在安抚好她之后,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林蔚然趁着这个功夫,偷偷溜进了伤者的房间,吱呀的开门声似乎吵醒了床上的人,晨光熹微之下,侍女睁开了眼睛,在看到郡主的那一刻眼神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郡主,您还认得如茵吗?听黑翎卫的人说,您病了一场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认得。”林蔚然的鼻子有些发酸,却掩不住满脸的羞赧,可侍女似乎对她的谎言并不关切,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
过了好一会,林蔚然才回过神来,“你先别动,好好躺着休息,我这就叫郎中来。”
“郡主不必费功夫了,”如茵气若游丝,“郡主,奴婢想跟您说说话。”
强烈的激动和怜悯同时在林蔚然心中冲撞,她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忍住快要跳出的心脏,任由对方抓着自己冰凉的手,赶在对方开口之前,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切的问题:
“如茵,你可知肖熠对我们如此纠缠不休,是为了什么?”
“奴婢虽不敢确定,想必他已探知赵老王爷临死前托人将兵符送到了此处。您知道的,黑翎卫的人一向对盛阳城中的事无所不知......”如茵悲愤地说,她勉强支撑起身体,缓缓走到卧榻旁边,在角落的屉子里翻出一个漆盒,里面是一块金印、半枚虎符和一个玉玦。
“金印是赵王室专用,郡主手书加上印章,便可向赵王室残部下令,虎符能调动剩余的兵力,而这玉玦,是老王爷给您的,算是留作念想。这些一直都是奴婢收着的,将来可能要您亲自保管了。”
林蔚然接过漆盒,这才明白郡主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只说虎符,这在古代是调兵遣将之用,也就是说,赵国残余的军队,都在郡主手中。虽然她还不清楚赵国亡国后,究竟还有多少可用之人,可肖熠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真是好谋算!
“你放心,”她的语气冷冽而坚定,“有我在一日,这东西就不会落到肖熠手中。”
“奴婢知道郡主一人在盛阳经营不易,但求郡主记得老王爷的嘱托,不要辜负所有赵人的期望,无论将来在周国处境如何,有机会定要复国......”
林蔚然点点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身旁的侍女,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怜悯和惋惜。只见她哭得愈发伤心,用满是淤青的手指擦了擦眼泪,“奴婢自知犯下大错,奴婢不该帮您和太子牵线搭桥,给您惹祸上身。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无颜继续苟活,只是,郡主若不得不跟黑翎卫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突然,对方用惊恐而迫切的眼神将她攫住,甚至让她无法动弹,而后,她耳畔间传来了淡淡的血腥气和杂乱的呼吸,“肖指挥使口口声声说要帮咱们复国,可谁人不知,他狼子野心,陷害朝臣,打压皇子,他千方百计地接近郡主,图谋我赵**队,想必是为了利用赵氏子弟替他篡权夺位,郡主切莫中了他的奸计,白白替他人做嫁衣!”
“郡主!郡主,原来您在这里啊......”
林蔚然倏尔回头,门被推开了,原是黑衣侍卫们寻她不见,找到了这里。
“怎么了?”她匆忙掩起慌乱,强作镇定地问。
“大理寺的人正在外面,说您曾向太子行贿,要带您去大理寺调查。肖大人让您立刻到后院去。”
林蔚然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透过半掩的窗口,只见肖熠和阿陵正往这边走来。她连忙将漆盒放回原处,示意如茵噤声,以防下一秒肖熠冲进屋内,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如茵趁她不留神时,朝着柱子飞速撞去,眼神决绝而热烈。
“不要!”
林蔚然直接吓懵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姑娘倒在地上,眼睛却还望着郡主的方向,她的面容枯败如死灰,很快便被黑红色的血水所湮没。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闻声闯了进来,包括肖熠和阿陵,只见林蔚然呆滞地坐在地上,裙帏上已是一片殷红。
“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何突然自尽?”肖熠进门便问,他甚至还没顾得上下令,便有两个侍从替他把尸体拖出了门外。
过了良久,林蔚然才从惊愕与悲伤中缓过神来,她死死瞪着肖熠,这才意识到,这姑娘可能从落到他们手里的那一刻起就活不成了,毫无疑问,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的恶魔。
“我还要问你呢?”她声嘶力竭道,“你明知她不可能加害郡主,为什么对她用这么重的刑?又为什么把她往死里逼?”
“她忠心刚烈,又不忘家国之志,虽是畏罪殉主,却也令人惋惜,”肖熠肃穆良久,不知是否有一瞬间的恻隐,可很快,他的语气又变得凌厉起来,“但你可知,外面的祸事也是她招来的。现在大理寺的人一口咬定你曾向太子行贿,要带你大理寺去调查,我今日能拦得住下一次,但下一次就说不准了,如若给他们查出证据,谁也保不了你。”
林蔚然猛然抬头。
“不行......你不能食言......”情急之下她立刻起身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神瞬间变得可怖,不知是不是刚才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她好像从地狱来的鬼魂,又像是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又如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我已被迫吃了毒药,但你答应过要让我活下去,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我没有行贿,我不要去那种地方......”
他毫不留情地挣开她的手,可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却软了下来。
“那就不要自作主张,一切听我安排,好吗?”
林蔚然被迫直视着他的眼睛,却发现里面并无一丝温度,反而是积攒许久、愈发明显的怒火。他轻轻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将她从地上慢慢扶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就好像在拨弄一只漂亮的人偶,这让她忍不住开始全身战栗。
“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若再敢串通宫人跟我耍花招,你便是一枚弃子了。冒名顶替郡主,再加上行贿的罪名,按照大周律法,你猜猜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林蔚然像是突然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她突然记起自己是在古代,那些手握大权的上位者真的可以随随便便决定她的生死,在从未亲历的恐惧面前,她不可能不怕。但她从来不是屈从权势之人,只是来到这里后过于迷茫、过于消极,妄想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如茵的死,又或许是他的跋扈,刺痛了她的内心,让她产生了反抗命运之意,随即它如同火焰一般在她的胸腔内熊熊燃烧。当务之急,她需要对方帮自己解决这个麻烦,无论将来如何生存、去往哪里,她都不能带着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郡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剩下的账,以后再慢慢跟他算!
“求肖大人宽恕,赵蔚今后定当唯命是从,关于此事......还请您务必相助。”
她学着旁人的样子行了个礼,见他露出满意的神情,她勾起嘴角,眼中尽是涌动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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