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郡主真的行贿了?”
此刻林蔚然和肖熠都已冷静了下来,两人正一同坐在院内的石桌上,旁边是两盏放冷的茶。
“赵蔚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太子,哪里有心思给他行贿?”肖熠的面色愈发凝重,“她是被诓骗了。几个月前赵蔚为了安置赵国流民,曾向太子购买粮草,可太子一直未按约定交付。大理寺是三皇子的人,自然天天盯着太子的错处,这才打算给他安上收受郡主贿赂的罪名。”
“这么说来,是大理寺的人有意诬陷?”林蔚然蹙眉,“若他们真想栽这顶帽子,会不会把我带走屈打成招?你有什么办法?”
“问题无非是出在这笔交易上,让太子把欠下的粮草尽数送到,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我知道,可是......”林蔚然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这谈何容易?若是太子愿意这么做,就不会拖出如今的祸事了。可肖熠却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让她愈发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发怵。
突然侍卫的通传打断了两人的沉默:“肖大人,太子殿下来给长宁郡主探病,刚走到门口就跟大理寺的人碰上了,现在两拨人越吵越凶,快要打起来了......”
“我去看看。”
肖熠着急起身,林蔚然不明所以地跟在他后面,等到了临街的大门,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和长长的仪仗,还有激烈的争吵。
“你们诬陷本王收受长宁郡主贿赂,可有什么证据?想必是三皇子指使你故意诬陷本王吧?大理寺卿虽然三皇子的表兄,但也要秉公执法、知晓分寸,否则等本王回禀父皇,管你是什么世家大族、皇亲国戚,都别想继续待在中枢!”
“太子殿下言重了,”对面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微臣之所以前来调查,就是为了找长宁郡主查证此事,哪里敢有诬陷之举。若此事属实,想来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
林蔚然仔细观察着两人,太子虽仪表堂堂,却嚣张跋扈、色厉内荏,看样子并无多少成算;大理寺的官员是三皇子一党,他虽表面恭谨,却实打实拿了对方的把柄,看样子也没打算放过他。林蔚然摇摇头,这个朝代果然也有党争呢。她刚想躲回去,却惊异地看到肖熠瞬间就换了张笑脸,然后轻快地走下了台阶。
“恭迎太子殿下,想必您跟微臣一样,也是来给长宁郡主探病的。既然如此,那就别在门外站着了。”
这两人的关系看上去十分融洽,肖熠走近后,甚至凑到了对方耳畔,“如此沿街争吵受贿之事,会坏了殿下和郡主的清誉,太子殿下莫要跟他们计较。”
“说的也是!”太子气愤地瞪了大理寺的人一眼,“有空在这里大行诬陷之事,还不如回家吃空饷,反正刘氏子弟也是靠着祖上荫蔽,何必出来惹人厌烦呢?”
“我们刘家好歹是百年氏族,父亲大人战功赫赫,甚至不亚于肖指挥使。微臣虽不及太子殿下身份高贵,但却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总比吸食民脂民膏、只顾敛财之人强多了。”
肖熠赶紧把太子拉进了郡主府内。
“见过太子殿下。”林蔚然此刻刚看完热闹逃回院中,见躲避不及干脆转过头来,给两人行了个不太标准的拱手礼。
太子虽然余怒未消,看到郡主却立刻喜笑颜开了,好似赵蔚从未对他这么客气过,只见周云泽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你不必如此客气,我听肖大人说你病着,没想到都能起身了,现在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有了,多谢太子殿下挂怀。”林蔚然露出一个标准的假笑。
“总感觉几日不见,郡主妹妹的性子也变温柔了呢,”太子念叨,“也不知肖大人照料得怎么样,父皇昨日还问起郡主的病,说等妹妹能走动了,也好去宫中回个话。”
“如太子殿下所见,郡主已然好转。”肖熠回答。
“那太好了,上次与妹妹所约输粮之事,我马上派人从封邑出发,不出十日便能抵达赵国旧地。你若还缺粮草,本王可与你再做一次交易。”
没想到反而是太子先提起此事,林蔚然与肖熠对视一眼,率先开口拒绝:“大理寺的人已经对此有所怀疑了,我怕他们再来找我的麻烦,还是等太子殿下将上次的粮草送到之后,再谈以后的事。”
“莫非郡主不信本王?”太子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与本王做生意还要推三阻四吗?我可是听说,赵国亡国后遗留了一批珍宝,想必郡主定然知道它们的下落,既然郡主现下手头宽裕,为何不能再拖延几日,给本王一些周转的时间?再说现下粮草难得,运送粮草又极为不易,郡主若肯稍微抬些价格,想必很快就能送到了。”
林蔚然一听就明白了,太子这是盯上了郡主的遗产,想借此勒索敛财。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理解郡主的处境:一个小姑娘只身一人、无母族依靠,可不就是人人可欺吗?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郡主了,他可占不到她的便宜。
“请太子殿下息怒,”肖熠一见情势不对,连忙起身挡在了她身前,“长宁郡主怕是神志受损、一时糊涂,才口出悖言,惹殿下生气的。长宁郡主,还不快答应太子殿下?”
他瞥了一眼林蔚然,眼中的威胁意味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林蔚然懵了。他在说什么?刚刚他不是还答应的好好的,让太子快些交付粮草,帮她洗脱罪名吗?为什么明知太子是勒索,还要让她继续跟太子做交易?此刻,被背叛的痛苦像是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神经,肖熠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她怎么会相信他!
短暂的失神过后,林蔚然抬起头,用不大却坚定的声音说道,“请恕臣女之过,想必太子殿下知道,臣女素来孝心深重、挂念故国,牵涉复国之事,绝不儿戏。若殿下无法将上次所约的粮草尽数送到,恕臣女不能答应此事。”
肖熠突然死死盯住她,她只觉他的目光灼热到让人不敢接近,连忙躲开了他的眼睛。
“你一个亡了国的破落户,在这里端什么臭架子!”周云泽突然暴跳如雷,“当初是谁四处求购粮草的?本王解决了你的燃眉之急,不过耽搁了几日输粮,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抬举,竟敢犯上?别以为你傍上肖熠就能对本王无礼了,他官职再高不过是个臣子,有些事情你再不情愿,终归也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
林蔚然看到对方这副嘴脸,只觉难以置信,她不明白对方一个身份尊贵、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为何要趁人之危,欺负一个小姑娘。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怒火中烧。
“你再说一遍?”她面露凶光,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古代。
“太子殿下请息怒,”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肖熠早已跪倒在地,“郡主一时糊涂,还请太子殿下谅解,先容微臣同郡主劝和几句。”
周云泽听得此言,当即变了脸色,他一下把茶杯掀翻,随后把气发到了肖熠身上,“肖大人真是好本事,陛下还没赐婚呢,便敢在我面前如此袒护郡主了。告诉你,如今你再风光无限,将来都要对本王俯首称臣!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滚烫的茶水绝大部分都溅到了肖熠身上,莫说林蔚然,她身后的阿陵与肖熠的亲信都吓了一跳。肖熠却依旧神色如常,只默默拂去脸上的水滴,随后他低头行礼,“是,微臣谨记在心。”
林蔚然握紧拳头,按说她这几天功夫已经练得蛮不错了,她思索着要不要一拳招呼到太子脸上。见她面色瞬间冷了下来,阿陵站在她身后隐隐觉得不安,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正打算按住她,说时迟、那时快,林蔚然突然冲到内殿,开始大声哭号。
“赵蔚虽是孤女,得陛下庇护幸存于国难,安居盛阳,没想到为赵国百姓筹粮之时,竟遭到如此欺骗,赵蔚对不起母国,无颜苟活于世,只好去见父母祖先。”
她的眼泪毫不费力就流出来了,只见林蔚然哭得极为凄惨动人,说着便往那根粗重的圆柱上冲去,却撞到了一具坚硬的身体上。伴随着阿陵的惊呼,肖熠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下,自己也差一点被撞飞。太子显然是吓傻了,却紧随其后冲上来,随后他扶起倒在地上的郡主。
“郡主......妹妹,你不要做傻事啊,”太子手足无措地说,满脸惊惧和羞愧,“妹妹别真生我的气......再过几日,我向你保证,再过几日粮草定能尽数送到。”
林蔚然坐在地上,眼神呆滞,似乎已经不在意周围发生什么了。
“本王未曾逼迫过郡主,”太子后又看向肖熠,早已没了刚才趾高气扬的猖狂之态,“还请肖大人千万不要将此事告知陛下。”
“那是自然,”肖熠恭谨地回答,声音却毫无温度,随后他小声提醒道,“想必郡主需要休息了,太子殿下请回吧,郡主这边由我来说和便是。”
等好不容易把这尊大佛送走,肖熠屏退左右,只留下亲随在殿中。
“你要做什么?”肖熠把视线从柱子上移开,转到她身上。
“我能做什么?演出戏罢了......”她的声音柔弱却清晰,“想来我一个孤女被他勒索,若不吓唬吓唬他,把事情闹得严重些,他如何肯罢休?看来我没猜错,行腌臜之事者最怕的便是丑事闹大,我又不是有求于他,何况郡主也并无过错,为何要受他仗势欺人?”
只见她慢慢从地上支起身,轻轻抚了抚半袖的曳边,整理了一下皱乱的裙子,抬眼间却露出了阴森凌厉的目光。
肖熠重新看向面前的女人,她眼中竟无一丝刚才的悲恸痴怔之态,只剩下决绝的寒光,如剑锋出鞘,跟他印象中那个荒唐的冒牌货判若两人。可不知为何,他依旧有些惊魂未定,似乎还有难以察觉的惊慌无措在他的心中翻搅。
“你怕不是真的想求死?”
“就算真的求死,也好过任人摆布呢,”她的眼神空洞而游离,悲凉尽显后,随即是一闪而过的锋利,“若你再敢欺骗我,或强迫我做不情愿的事,我保证你这辈子都得不到赵国的军队!”
“不,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肖熠慌忙解释,“我刚才让你先答应下来,无非是不想你跟太子当面交恶,此事我有办法解决......”
“如果我真的求死,肖大人愿不愿意给我一个痛快?”她如梦游一般说道。
林蔚然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将戏演得如此逼真,甚至没考虑撞上去后果,是因为她对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毫不在意了。既已是戏中人,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哪有比死在戏台子上更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她恢复理智,回想起刚才被悲愤和绝望攫住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并非无坚不摧。她也会怕,会怕得罪掌握自己生杀大权之人,会怕自己不得善终。若不是他提醒,她都忘了自己原本就是已死之人。从飞机上掉下来后,甚至早在这之前,死亡对她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吸引,这种吸引隐蔽而诱人,每逢至暗时刻便会跳出来。毕竟,只有体验过濒死瞬间或死亡本身的人,才会明白,死本是最容易的解脱。
“不行!”
这句话近乎是肖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就好像面前之人的痛苦正在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回想起她刚才的样子,分明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热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哪里是会怕的样子。这样的人也会轻生吗?虽然他在黑翎卫当差十几年,手上早已人命无数,面对死亡十分稀松平常,只需手起、刀落,甚至什么都不做,就会有人死在不知哪个刑具上、不知哪个角落里,从这个世界消失,如同牢房角落的老鼠。可他依然会畏惧死亡,就像很多年前边乱刚刚发生时,他畏惧着身边所有人的死亡那样。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甚至用手扶住额头,防止它继续嗡嗡作响,而现在,他居然会畏惧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死亡?
他认真而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时,却百思不得其解,她跟自己可以说是毫无相同之处,可他为什么能完全共情她的感觉?为什么会害怕失去她?是因为他从前做的太过分了?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这份从天而降的助力?或者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他会因为她伤心而感到难过,仅此而已?
“过去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先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了。”看着她默默走回床榻,肖熠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她的脸苍白如纸,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没事,”她似想起什么,却已没有力气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对了,你有没有被烫伤?”
“我也没事。”他呆滞地答。
经过这一日的折腾,她睡下之后依旧心有余悸,她看到有人对着她兵戟相向,还有人对着她张牙舞爪,似要扯掉她的衣服,还有人正大声嚷嚷着,说她是祸水妖女,要把她扔进火里烧掉。她恐惧到了极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不知过了多久,等四周安静下来,她诧异地发现自己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别怕。”身前的人一手牵起她,一手拿着剑。他身着戎装,铁青的铠甲散发出阵阵阴森,可林蔚然却认出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仿佛自己与他相识已久,毫无芥蒂。等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想看清楚他的脸,却发现他脸上只有一团漆黑,再然后,那团漆黑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副无头的躯干,她吓得厉声尖叫。
“不要......不要离开我。”林蔚然突然惊醒,发现自己青丝散乱,冷汗已经渗透了襦衫。
“别怕。”
奇怪,梦里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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