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到。”
文德殿门口的宫人通传,肖熠此刻正坐在元德皇帝生前处理公务的座位上,冷冷地看着吴夫人拖着素色的裙裾走到他面前。
“肖大人,此刻大臣们都已到中正殿了,您也快过去吧。”她平静地说。
"陛下可有遗诏?"
“请随我来。”
宫里的钟声响起后,大臣们已聚在上朝时的前殿,见肖熠、吴夫人带着六皇子一同前来,为首的江太傅发话问:“吴夫人节哀,请问先帝驾崩之前可曾留下遗诏?吾等漏夜前来,尽凭吩咐。”
林蔚然冷眼斜了一下这只老狐狸,自从太子谋反以来他一直称病在家,今日突然精神抖擞,实不像对他们安了什么好心。
“先帝遗诏,”吴夫人立于正中央,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众位大臣连忙跪下,肖熠和林蔚然也跟着跪了下来,“着传位于六皇子周云沁,平阳郡公、大将军肖熠进爵为王,待新君登基后监国直至六皇子成年,钦此。”
“该圣旨可为真?吴夫人可不要会错陛下的意才好。”有人问道。
吴汐月毕竟是强娶豪夺来的亡国公主,殿里大多数人都对她的出身怀有天然的敌意,更不信她会真心护主,当年她和肖熠的事情传的风言风语,在江太傅等人看来,这女人勾结肖熠夺权,也不是毫无可能。
“各位大人想必认得先帝的笔迹和金印,为防宫变,先帝特留了一份同样的遗诏放在文德殿后殿正门的匾额之后,诸位大臣尽可前去查阅本宫所言是否属实。”吴夫人朗声说道,跟她素日里温柔的样子完全不同,她到底是王族出身,虽不急不缓却不怒自威,凛然不可侵犯之姿更是颇具震慑。
如此,再没有人多话了。重臣们相互传阅看过圣旨之后,不知是谁先跪在了地上,对着六皇子说道:“臣等恭立新君。”
“臣等恭立新君。”所在之人纷纷符合,林蔚然看着肖熠,看他跟着众人跪在地上,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而此刻,周云沁正拉着吴夫人的手,静静站在台上。他脸上混杂着害怕、伤心、紧张以及困倦,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他终是忍住了,只是紧紧抓着吴夫人的手,眼神坚定地面对着前方。
等肖熠回到文德殿,吴夫人跟了过去,对他嘱咐道:“平阳王早些休息,新皇登基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先回宫,明早还要忙先帝的丧仪,前朝的事,烦请平阳王多多看顾。”
肖熠没有说话,只摆摆手让她离开。
“你不要怪我没提前跟你说,”吴夫人看他面色阴冷,终是忍不住情绪,脸上绷着的凄惶、失态和疲倦尽显,“他待我不薄,我应尽这点本分。”
林蔚然看情势不对,一个人默默退了出去,他们好像需要单独聊一聊。她深深看了吴夫人一眼,她从前只知对方善解人意、柔弱无争,却从不知她也有如此坚强凛然的一面。他们跟外面那些人一样,想当然地猜测她对大周的恨意、对陛下的不忠。何况吴夫人面对肖熠与郡主相问宫中之事,必是知无不答,也会提醒他们规避危险,就连肖熠都想当然地以为她是自己人了。可如今这样的结果,细想便可知,陛下这些年对吴夫人的厚待,六宫都看得见,吴汐月本就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她或许想过跟肖熠勾结,意图谋害陛下,但最终,竟是这个曾经视陛下为仇敌之人,帮他完成了最后的遗愿和嘱托。
不过林蔚然以为,这个结果于肖熠来说已经很好了。没有政变,没有流血,权势依旧是他的,天下依旧是他的,至于将来是他坐皇位还是周云沁坐皇位,其实都是他说了算。虽然他事先并不知晓遗诏,难免震惊,但先帝无非就他和周云沁两个选择,他心中多半有预料。林蔚然不禁感叹,先帝不愧是老谋深算,既保证了江山社稷,又保全了骨肉亲情。不过即便没有先帝的嘱托,她知道肖熠也不会对周云沁动手,若真有一天将他废黜,也必不会赶尽杀绝。
“阿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林蔚然正在院中边走边沉思,陡然在阶前撞见六皇子,他一个人落寞地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望着殿内明黄的灯光。
“怎么了?”她坐在他身边,像过去在吴夫人宫中时那样,将他揽入怀中。
“阿蔚姐姐,我害怕,”周云沁眼泪汪汪的,“我怕他们伤害母妃,怕肖熠哥哥生我的气,不跟我说话了。”
不会的,林蔚然心想。肖熠可能会生气,但绝不会把火发到周云沁身上。
“周云沁,你马上可就是皇帝了,像你父皇一样,”林蔚然心情也不好,可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耐心哄他道,“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母妃了,到时你可要多多顾念本郡主,别忘记当初是谁陪着你一块玩的。”
“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做皇帝,我看父皇天天对着二哥发怒,要么就扔折子,忙到深夜都不来看我和母妃,还有肖熠哥哥,他动不动就要出去打仗,时常半年多都不见他进宫。我怕我会做不好。”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是了,周云沁从小就没被当做王储培养,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虽然六皇子聪明机灵、人品端正,可到底缺乏系统性的训练,年纪又小,对朝政和军务基本处于懵懂状态,林蔚然不禁疑惑,先帝真想让他继位吗?还是说,这份遗诏不过是他为六皇子和吴夫人加的一重保险,防止他们失权后被人践踏利用、无力自保,又或者,他在为肖熠的至尊之位铺路?
可惜先帝已经驾崩了,他真实的想法已无人知晓,只留下了个不算烂的摊子砸在他们头上,周云沁已然开始感觉不适。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即便仅浮于表面,他还是会享有这世间无上的尊荣,以及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寂寞,最终他会不会被皇权吞噬,或者扭曲了心智,林蔚然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那么阿沁想要做皇帝吗?”林蔚然问他。
“我不想,”周云沁很小声地说,“父皇很久之前说要把东莱郡封给我,就在东海那边,母妃出生的地方。她常跟我讲,那里的大海是多么漂亮,风景是多么美丽,据说大海中间还有仙岛呢,上面住着鲛人和会飞的鱼,还有很多珍珠,母妃见了一定喜欢,她说等我成年后便跟我同去。可自从父皇生病后,她就再也没提起过,也不让我在父皇面前提,我趁无人的时候问她我们还能去吗,她就默默地掉眼泪,什么也不说。”
林蔚然没再说话,她望着悬在檐壁上的月,只觉世间的阴错阳差令人瞠目,为何每个人都在求之所得,却不能如愿?她见吴夫人出来,甚至都没来得及给她行礼,便急切地走进了肖熠所在的内殿。直到看见他依旧坐在陛下的桌案之前,她才感到稍稍安心些。
“肖大人......”
林蔚然唐突地叫了他一声,此刻肖熠才从某种惶惶然的状态中被唤醒,眼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悲伤、迷茫以及愠怒,他抬起头来跟她对视,林蔚然的万千思绪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她闭上了嘴巴,只觉一切无需多言。
“阿蔚,可以陪我待一会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她就这么一直待在文德殿,握着他的手,陪他静静坐着,直到外面的宫人来找她,她才默默起身离开,临走时不忘嘱咐侍从让他早些休息。
“怎么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她出门后只见阿陵一人站在清冷的灰色石板上。
“郡主,刘昭仪在落棠馆闹开了,吴夫人本是派人去告知她先帝丧仪之事的,可她拒不参加,还撕了素服,又哭又闹的,吴夫人去了也没有办法,刚刚她的宫人来报,要您过去一趟。”
“噢。”怎么把她忘了,林蔚然心想,她别趁机对着吴夫人乱来就好。
“还有刘昭仪以后的位分和住所,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日后可能需要您和肖大人帮着商议。”阿陵说。
“这倒是不急,”林蔚然快步走着,她们的脚步声在夜间里急促而安静,“实在不行,就先按照先帝之前的旨意,将她继续禁足。”
“现下正是如此。”
还没进落棠馆的门,林蔚然就听见那个久违且讨厌的声音,正声嘶力竭地哭喊。
“哈哈哈哈哈,先帝?周宪他已经死了!他死了还想怎样?指望我给他烧纸,殉葬?还是继续将我关在这个地方,就跟当年......就跟当年他对我姑母一样,哈哈哈哈哈,他是个多心狠手辣的人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因着他母妃被害一事,他深恨我姑母,先朝的刘皇后,登基后表面尊她为太后,实际上把她关在宫里百般折磨,连吃食都不肯给好的......他早就想杀了刘家所有人,为此却偏偏娶了我,他毁了我一辈子,我千方百计生出儿子也不肯好好待他,还想把他一同毁掉......”
“昭仪娘娘,”吴夫人耐着性子劝她,“您先平静一下,不然明日我再派人来跟您交待先帝葬仪之事,按照礼制您是需要到场的。”
“还有你!吴汐月,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你个亡了国的贱货也配待在宫里,要不是张玉英不理他,哪还有你什么事!哈哈哈哈哈,当年他跟张玉英多好啊,她那宝贝嫡子还待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打算立他为太子了,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作恶多端,老天都看不过眼!嫡子没了,张玉英的身子也废了,活该!明明是他们自己没本事防住人暗害,却要来怀疑我!他刻薄寡恩,得罪藩王亲贵,世上想他倒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别看他爱张玉英爱成那样,她小产后还住到她宫里亲自照顾,最后还不是用她母家填了边境!哈哈哈哈哈,张玉英都要恨死他了,还有他亲妹妹周宣,估计也要恨死他了,她一家子性命垂危的时候,狗皇帝见死不救不说,后来又刻薄她的儿子,教着那小贱人一起来对付我们刘家,枉我弟弟对他那么好!你只看他对自己的身边人有多狠绝,有一个算一个,谁不造这狗皇帝的反!”
林蔚然进殿后只看见一个形如疯妇的女人又哭又笑,等她累了,便直接坐在地板上,她头发散乱,像鱼一样呆滞地张着嘴喘息,直到她的贴身宫人喂她喝了盏茶,她才渐渐安静下来。等她眼神聚焦到来人身上,林蔚然本以为她又要肆意辱骂,可她好像不认识郡主了,只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而后开始放声大笑,眼泪随着颤抖夺眶而出。
“先让她好好休息吧。”林蔚然轻声说,甚至像是安慰,随后她拉着失神的吴夫人走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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