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你去劝劝我们肖大人吧。”高副指挥使来到绮罗轩,此刻林蔚然刚回到自己宫中,正躺在榻上休息。
“我这就去。”林蔚然疲惫地起身,穿好鞋子,阿陵用不满的神色看着高副指挥使,郡主这两天也一直忙着皇后娘娘的丧仪,已经多日没休息好了。
肖熠风尘仆仆地回来时只有满脸疲惫,肌肉虽更加紧实,人却憔悴了许多。林蔚然还没跟他见上面,他就忙着回禀陛下攻打殷国铁骑与河阳伏军之事,然后是清点盛阳的兵力,为太子之事善后。等把叛军全部解决,他整个人像是垮掉了,来到绮罗轩时,林蔚然被他紧紧抱在怀中,感觉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此后的几天,肖熠一直在皇后娘娘宫中跪着,半句话也不说,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虽然目前他已差不多控制了整个盛阳的城防,但陛下身体越来越差,随时可能驾崩,谁知道到时会出什么事?若此刻不打起精神,他多年来的努力很有可能功亏一篑。而且高副指挥使一路跟着他,知道他身体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这才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来请郡主这个说客。
等林蔚然再次来到凤仪殿,她只见到满目的白色,殿中最显眼处赫然摆着先皇后的灵位,跟她从前熟悉的地方完全不同了。肖熠闭着眼睛,正跪在皇后娘娘棺前。
“你多少吃点东西,然后去偏殿歇一下。这几日赶路必是日夜兼程,再熬下去别说大将军,铁人都会垮掉的。”林蔚然轻声劝道。
“我没事,你白日里一直忙着,快回去休息。”肖熠听见是林蔚然的声音,才睁开眼睛,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还有一层薄薄的泪雾。凤仪殿的宫人们都去休息了,此刻殿中很静,只有微微摇曳的烛火,让人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凄哀。
此时此刻,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中,林蔚然心中的痛楚反而会稍稍消减。世人皆认为死亡是十足的忌讳,可她却不这么认为,它只意味着痛苦、**和思想的停止,却并非灵魂的终结。死后的世界也并非虚无,只是未曾为活人所知。除非转生,否则死者的灵魂会处于永恒的宁静,无欲无争,亦无挂碍,说不定比他们还要自在。何况皇后娘娘的灵魂是那样高贵纯洁,甚至还未离他们远去,因而她一接近,就会被纯粹的宁静所感染,甚至心生羡艳,从而忘记悲伤。可惜肖熠并不这么觉得,他显然还陷在痛苦里面没能出来。
“是我不好,我没想到她身体已经变成这样了,太子和殷国的事怕是把她气得不轻。”肖熠抓住林蔚然的手,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林蔚然抱住了他。等肖熠平静下来,他开始慢慢说起过往的事。
“我刚当上御前侍卫的时候,才十几岁的年纪,得陛下宠幸没错,却遭同僚侧目嫉恨,有次我一个人坐在松风亭后面的那片竹林里,没想到皇后娘娘悄悄跟了过来......”
肖熠现在也只是模糊地记得,皇后娘娘那时还很年轻,带着漂亮的凤鸟冠,跟记忆里母亲描述的一模一样,她似乎对他笑了笑,虽凤袍加身,却美丽灵动,也不会让人觉得压抑,然后皇后娘娘支开旁人,在他起身行礼之前蹲下拉住他的手。
“不要难过了,如果受了什么委屈,就告诉我。等本宫回禀了陛下,就把欺负你的人赶出宫去。”
记忆里她的笑容是那样明艳,后来他才知道,当年他全家遭难,也是西平张氏竭力相助,才让他捡回一条命。多年后他收复西平,向陛下和皇后复命时,抬头便看到她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了下来。那时他才凄惶地发现,这位长辈早已上了年纪、不复从前,在深宫中几十年,随着陛下的冷遇和家族的变故,他眼看着当年的巾帼女杰变成了万千繁华枷锁之下的一具枯骨。
“莫要再哭了,如果你累坏了身子,皇后娘娘知道了可是会难过的。”林蔚然揪着他的衣袖,声音愈发温柔,见肖熠没有说话,她继续说道,“阿陵,快点扶肖大人去偏殿休息一下,我先在这里守着,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就休息一个时辰,早上再来可好?”
阿陵倚在门口依稀听到声响,便立刻进来了。
“哪里这么麻烦,我自己能走路。”肖熠总算是答应了,他吃力地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跪久了膝盖发麻,他一个没站稳又重新倒在了地上。
“肖熠?你怎么了?”见他已失去意识,林蔚然强忍住慌乱,“快点,叫人先把他挪去偏殿,快传李太医过来,再通知高副指挥使,宫里到底不方便,还是带他回府好好休息。”
等肖熠身体转好,已是半月过去。他不仅过度劳累,身上还多了两处刀伤,因为太子谋逆事发突然,他着急赶回盛阳,在路上又遭伏击,他连日带军队骑马奔波,伤口一直没有养好。林蔚然也搬出了皇宫,重新住到他隔壁的郡主府,既方便照看他的病情,也能避免宫中再次生变、卷入其中。
“怎么还是垂头丧气的?”
林蔚然一大早便来了肖熠府上,见他下朝回来一脸严肃,手中正拿着一枚虎符忧心忡忡。
“你为何不多歇息一会儿再过来,”他看到她便露出了笑容,“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御史台弹劾,若非太子谋逆,西北军的兵权本是早该交还的。”
“不行,”林蔚然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她出宫前,便在吴夫人处得知了陛下身体状况恶化,此刻若想谋事,手中必须有人,而且越多越好,她思索片刻,“肖大人不是曾在河阳遭到伏击?此刻可否以平定流寇之名,派兵前往河阳?既能阻止三皇子轻举妄动,又能留这枚虎符在手中。”
“阿蔚果然深得我心,”他握住她的手,“我已向陛下提议,派部分人马前去河阳,只是我如今在朝中被刘太尉等人针对,陛下恐怕要斟酌些时日才能同意。”
“陛下会不会突然传召三皇子回盛阳,他可还有继位的可能?”
“陛下绝不会考虑三皇子,”肖熠笃定道,“但周云淇有没有这个打算,就很难说了。他在河阳封地蠢蠢欲动,朝中也多有人为其进言,接下来,还需要费些功夫对付刘氏党羽。”
陛下废去太子以后,迟迟没有另立储君,林蔚然听到过诸多传闻猜测,有人说陛下秘诏三皇子连夜回周国国都,还有人说陛下打算直接把皇位禅让给肖熠。可谣言只是谣言,陛下只保留了肖熠大将军的官职,除了份例内的赏赐,再没给什么别的了。迄今为止,就连林蔚然都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如果陛下出事,你打算怎么办?”此刻已到了不得不问的时候,“是威逼?还是动武?”
“走一步看一步。”
肖熠还没说完,一旁的侍从便端着托盘进来,提醒他该换药了。
“我来吧。”林蔚然从他手中接下药膏,见肖熠略有羞赧之色,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推到长榻上,给他解开绷带,看到他身上各路伤疤和渗血的伤口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肖熠一见她这个样子,哪里还敢劳烦她动手,只好一边哄她一边自己熟练的上药。
“战场凶险,受伤是常事,何况现在都已经大好了,你瞧你怎么哭成这样......”他对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用另一只手帮她擦干眼泪,见她满脸颓败的,于是跟她打趣道,“既然这个活干不了,不如你帮我补衣服吧。”
“啊?可是......”林蔚然僵住了,只见她面颊微微发红,“我倒不是不会,只是针脚总不如绣娘绣的细密,我若给你补得不够漂亮,你又要嫌弃的......”
“贴身穿的内衫要什么漂亮啊,”他摸了摸她的脸,“真是笨手笨脚的,看来就只有旁人照顾你的份。”
“才不是呢。”林蔚然一边啜泣着,一边拿过绷带重新给他缠了起来。一旁的侍从早就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见郡主终于给肖大人换好药了,连忙端着托盘飞也似地逃了。
“不必多思多想了,”肖熠一眼看穿了她的担忧,“依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多半没打算收回我的兵权。比起我来说,他更害怕刘家或外敌入侵作乱,致使盛阳生变。这些兵力无论是做我想做的事,还是保护你的安全,都已经足够了。”
林蔚然终是破涕为笑,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腊月将至,皇帝陛下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元德三十七年,等宫里的人传信出来,肖熠像往常一样给黑翎卫下令,让他们今夜务必控制住整个宫城。
陛下传召,肖熠带着郡主正要进宫,在宫城外撞见刘太尉迎面走出,于是只得上前问候。
“刘太尉。”他附身作揖,可对方只冷眼瞧着他,面色僵硬,全然没有半分旧相识的样子。
“拜肖大将军所赐,我现在只剩了个太尉的虚名,恐怕过了今天,连太尉都不是了,”他讽刺道,“只是肖大将军,若你还记得昔日在我这里所受的教导,就知道卸磨杀驴、赶尽杀绝之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希望你是真对陛下尽忠,也别忘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肖某多谢刘太尉指点。”他含笑应答,还未行完礼,对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算宫禁已牢牢落入手中,走进那扇门的时刻,肖熠还是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他不断提醒自己,虽然他是皇帝,却也是个将死之人,多半是召他来替自己解决后顾之忧的。毕竟作为皇帝,弥留之际要牵挂的事情有很多,他疑心也罢,最多三刻钟,一切就结束了,等他死后,无论他把帝位给谁,自己都有把握得到它,现在实在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动手。
阿蔚一直跟在他身后,她像是看出了他的紧张,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他回握了她的手让她安心,随即便走上前,看着那个自己名义上效忠的人。他现在一点都不体面,尽管龙袍锦被加身,脸上枯白凌乱的髯须像是一堆干柴和枯枝败叶,看不出有生命的火苗在里面燃烧。
“你来了。”他说。
“微臣但凭陛下吩咐。”
“这位子马上就是你的了。”
阿蔚在后面发出了突兀的微弱响动,随即便屏住了呼吸,而肖熠并没有展现出明显的慌乱,陛下怎会看不出他的野心。可他是从什么时候、从多久之前发现的?他现在说这些,是打算做什么?
“微臣惶恐。”肖熠恭谨地回道。
“你何曾惶恐过?这些年人人都说你权势熏天,目无尊上,你在做什么,朕岂会不知。”他的声音虽不大,却依旧充满力量,可在肖熠听来只像是强弩之末。
“小人污蔑之言,陛下自有圣断。”
“要不是看在皇后和你母亲的份上......”
“我母亲?”不知怎的肖熠突然就忍不住了,挣脱了多年来朝堂之上冷静可靠的外表和御前恭谨圆滑的皮囊,都到这时候,也无须再忍着恶心陪他做戏了,索性摊开了说。他把自己多年来的怨愤和盘托出。
“只手遮天独断专行的人是你吧。十七年了,你还记得你的亲妹妹?你为什么见死不救?她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当时殷人都杀过来了,父亲让她走,她还说你不会袖手旁观!”
“阿宣......仪宣长公主既决定嫁去凉州都护府,嫁与你们肖氏,就该明白武将世家应承担的责任,包括你父亲马革裹尸的宿命,朕劝过她重新考虑这门婚事,可她一意孤行,还煽动皇后一起来反驳朕。”
“那皇后呢?她才刚走了一个月,你天天祭酒悼念......可她活着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待她的?你心中可曾有愧?你对张太守一家见死不救的时候,又是用的什么说辞!”
林蔚然吃了一惊,肖熠从未主动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她只知道肖氏是北方的世族,因元德二十年的凉州之乱流离失所,族人所剩无几,她也从未主动问过他。她想不通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此刻终于豁然开朗,为什么皇后娘娘对他如此关心,为什么陛下对他如此看重,他虽然小心谨慎,认真办差,陛下即便再宽仁,怎会任由他如此放肆,为何陛下明知他心有图谋,却又视而不见。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你知不知道她一直等着你派援兵,直到被人刺死时都不相信你会任由她自生自灭......”他的声音开始剧烈颤抖,他说不下去了。
“你和她很像......你母亲看到你现在如此出色优秀,会很开心的。”他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样。
“当你的杀手吗?每日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脏活,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残害忠良的奸佞?你觉得她会开心吗?”他的眼泪正潸潸落下。
“你比他们都强。”
这个“他们”应该是废太子和三皇子吧,林蔚然在后面垂手侍立,内心是愁云不解的酸楚。陛下应该想过很多次,如果他是皇子就好了,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可肖熠只是自己妹妹的孩子,因此他能给到的,最多只能是信任和扶持,也因着对长公主的愧疚和怜惜,就算有谋逆的确凿证据,他也不会对他痛下杀手。对于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你去过黑翎卫的监牢吗?”肖熠缓缓地问,“被你关进那里面的人,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临死前都在诅咒我不得好死,还有他们的亲人氏族、同僚朋友甚至死后的鬼魂,恐怕都是这么想的,我日日待在里面,实在是怕得很,总觉得有朝一日我也会被关进那个你为我准备的地狱。”
是了,陛下怎会对他结党营私、犯上谋逆之举毫不在意?这就是帝王权术吗?林蔚然瞠目结舌,只觉痛苦如冷刃一般,一寸一寸割着她的皮肤。黑翎卫指挥使,陛下的近臣......外人看来的无限恩宠,却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陛下对他的宠信是真的,甚至胜于两位皇子,利用和忌惮也是真的,肖熠就像他的一把兵器,用黑翎卫替他除去看不见的敌人,手上沾满腌臜之事后,还要忍受千夫所指。
可陛下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吃力地自顾自说着,“阿沁,他还小,朕以为他永远不会涉及权力之争,所以......朕不忍他受到伤害。”
奇怪,肖熠心想,皇位上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居然也会难过,居然也会哭。
“朕托你办最后一件事,不要伤害他,无论你做什么,留他一条性命,保他一生安稳,好吗?”皇帝陛下缓缓说道,像是在恳求。
“你母亲的事......朕不能拿整个国运去赌、去冒险,对你母亲、对张家、对赵国都是如此,你熟知军务,穷兵黩武的后果是什么不用朕告诉你,大周的根基承受不住战败。中原未平,一旦大举发兵攻打殷国,大周必遭群起围攻,这个道理皇后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至于你母亲......当年我们的母妃被人陷害进冷宫,含冤而终,留下我跟阿宣撒手人寰,阿宣发着高热性命垂危,我愣是去太医院跪求,才保住她的命,此后再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如果我有其他的办法,你以为我想她去死吗?”
肖熠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之后他失魂落魄地离开龙榻,而那上面躺着的老人紧闭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良久,眼角涌现出一滴浑浊的泪珠。
“我答应你。”大殿中只剩下肖熠的声音,孤寂地回荡在一片耀眼的明黄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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