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然几乎天天都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凤仪殿的侍女不让她做煎药这种粗活,她只需要哄着皇后喝下药休息就好了,只是掌事宫人再三嘱咐,不可将太子谋逆之事告知皇后,以防她病情加重,对娘娘也只称陛下感染风寒,等过几日好了就来看她。其他时候,林蔚然大多一个人坐在偏殿读书写字,阿陵偶尔会来禀报最新的消息。
太子这两天没什么动作,黑翎卫已在皇宫整装部署好了,他不知道肖熠留了多少人在宫城中,也不知道黑翎卫的战力,因此只好一直僵持着,可林蔚然觉得他没胆量冲进皇宫,更不必说逼着陛下让位给他。
陛下的风寒是好了,但因太子之事倍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好几岁,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他总是午膳过后来陪皇后,听她说着越来越难听清的话语,或者跟她一起回忆过去,偶尔也会偷偷擦一下眼睛。
“你走开!你不要来找我!”有次林蔚然送药时听见张皇后大声对陛下喊,她似乎难得清醒,对着陛下恶狠狠地说,“你对阿宣如此,对我张家也是如此,你把我哥哥和侄儿还给我,要么就派大军出征给他们报仇,你不要想着不进我凤仪殿的门就没事了,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你有时间攻打吴国强抢吴国公主,却没本事攻打殷国那群畜生,步步退让。那是我哥哥!还有小恒,他才十三岁!周宪,你这样心狠到地下之后是会遭报应的,你有何面目面对死去的忠良?如何面对你的亲人?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要么你就放我出宫,我张家世代忠良,男女皆上马能战,我自己去!”
“阿玉,你冷静一下,不要再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这就派人去杀光他们。”陛下将皇后抱在怀中,任凭她满脸泪痕,哭得撕心裂肺。
林蔚然慢慢退出内殿,心下一片悲凉,这几日皇后娘娘一直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些话,她也在皇后宫人那里得知了一些积年往事。十多年前,殷国人曾大举入侵,在占领凉州之后进一步深入周国西北腹地,一直打到西平。皇后的兄长时任西平郡太守,立刻出兵迎战,却因寡不敌众身负重伤,他向陛下写信求助,可等到的不是援兵,而是让他撤退的圣旨,眼见倾注多年心血、好不容易建起的兵防毁于一旦,他悲愤交加又连日操劳,很快便不治身亡了,子侄或死或伤,张皇后因此对陛下心生怨恨,而更早的时候,仪宣长公主嫁去的凉州都护府也是这么丢的,皇后跟长公主是多年的密友,早就因西北之事跟陛下生了嫌隙。
如果当时陛下肯这样安慰娘娘,或许两人不会走到今日,至少皇后不会在弥留之际对他如此怨怼指责,若是陛下当时肯这样做就好了,可元德二十六年初,他听了张皇后这番说辞之后,许是无法面对皇后,许是想要逃避痛苦,几乎再也未曾踏足凤仪殿,而是接了圈在宫外的吴汐月入宫,不久后将她册立为夫人。
可要说陛下全然对皇后娘娘置若罔闻也不对,他们鹣鲽情深早已是大周上下传承的佳话,在那之后,除了必需的场合,皇后再也没有去陛下宫中请过安,甚至免去了晨昏定省,不理后宫诸事。皇后无子,张家败落,可张玉英依旧稳坐中宫,刘妙合再跋扈,吴汐月再得宠,也都对她俯首帖耳,满宫上下没有一人敢对她不敬。
等林蔚然恍恍惚惚地走进偏殿,只见阿陵早就等在屋内了,她说肖大人在途径三皇子的封地河阳时遇到了小股伏军,不知是三皇子的人还是当地的流寇,估计又要耽搁几天时间,才能跟黑翎卫里应外合,将太子乱党一举歼灭。肖大人还传信说,宫中有黑翎卫守卫暂且安全,如若太子逼宫,则告知陛下携后宫女眷跟随副指挥使从暗道离开,通往郊外可得生天,另请皇后娘娘安,郡主勿挂。
待她稍稍坐定,灌了两盏茶后,林蔚然盯着肖熠的手书,突然有个很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如果,如果肖熠真的能杀出一条血路,历经千难万险得到那个至尊之位,她的下场会比张皇后更好吗?肖熠跟陛下一样善谋划,知进退,骁勇善战,又肯忍耐,比几位皇子更像陛下的亲生儿子。可如今的陛下,正如张皇后所说,即便有诸多苦衷,终归已变得心狠手辣,即便他不想如此,也不得不为江山社稷违逆本性,最后落得伤妻弃子、众叛亲离的下场。
那她自己呢?林蔚然想起张皇后形容枯槁、悲恸欲绝的模样,她是活生生熬死在深宫里的。陛下对她情深义重,当初与她一定也是万般美好,可那又能如何呢?人生在世几十年,谁也无法保证最后的结局,甚至无法保证最终的体面,家国情仇,美人迟暮,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啊!换作是她,她会怎么做,林蔚然不敢想象,除了自伤自苦,她可还有更好的出路?
但她没有选择,此时已经无法回头了,何况她也不想回头,她不想任人摆布,所以只能往上走,她想要那顶金灿灿的凤冠,她想要属于它的权势和荣耀,即便这意味着她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她或许会被人抛弃,她或许会老死深宫,她或许会因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承受不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戕害,如皇后一般积郁成疾、凄苦半生,拿自己血肉之躯去填这巍巍皇城。可是,她也想要肖熠,她想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所以她要去争,要去赌,要把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他身上,尽管他可能会如同陛下一般,给所爱之人带来痛苦,虽说他平生所盼,正是成为“陛下”,成为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人,成为天下之主,成为那个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的“王”。
不!肖熠不会如此。林蔚然陡然清醒。世人皆说黑翎卫监视百官,奸诈残忍,为首的肖熠更是只手遮天、功高震主,但她知道他外冷内热、极重情义。可她不确定过于膨胀的权势和野心会不会将人改变,将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冰冷皇权运转的机器,一旦接近必会遭其所伤。又或者,她连张皇后都不如?她虽骨肉凋零,却在生命最后,依然享有夫君的爱重,依然享有皇后的尊荣,依然能够得以善终,得天下子民敬仰叩拜,香火长供。而更多的人,如赵王、吴王宫室那些不幸的女子们,莫说身后之事、史书工笔,就是当世之人、朋友亲族,谁还曾记得她们?一朝失势,红颜玉殒,怕也只是草席一裹,甚至都没有孤坟话凄凉,或遭人侮辱,或身首异处。
想到这儿,桌上的蜡烛突然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林蔚然吓了一跳。她赶紧整理好思绪,多想这些无益,乱世本就生存艰难,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何况现在,有肖熠这个盟友,她其实不必如此悲观。
大约四五日后,林蔚然刚帮着皇后娘娘安置好,只见阿陵焦急地在凤仪殿门外等她。林蔚然出去后轻掩上门,阿陵对她耳语道,“太子强闯文德殿,跟陛下闹开了。”
“什么?”她下意识地惊呼,尔后连忙压低了声音。
“肖大人回来了?”林蔚然脑子转了下,很快冷静了下来。
“是,肖大人与刘太尉里应外合,盛阳城内已经打起来了,太子本就兵力不多,眼看着寡不敌众,只得退进宫城。”
也是,林蔚然心想,如果太子想逼宫的话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周云泽这就等于在向所有人宣布,自己已再无退路、黔驴技穷了,此时此刻,他应该正在跟陛下讨价还价。
“我们过去看看吧,带上你能调动的黑翎卫。万一太子的人做事没轻没重的,得护住陛下。若是此刻陛下出事,一切就不好办了,肖大人再战功赫赫,回来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如果我们现在前去护驾,既能多一重保险,运气好的话,还能再博一份恩典。”
林蔚然和阿陵正打算前往文德殿,凤仪殿的掌事宫人突然叫住她们,“长宁郡主,皇后娘娘传您过去一趟。”
等林蔚然再次出现在皇后娘娘的寝殿,惊觉她已披着长发起身,伏于案前,然后递给郡主一份锦帛。
“阿蔚,”张皇后像平日里与她闲话一般,她的声音虽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平静的力量,让林蔚然纷乱的内心不知不觉安定了下来,“将这个递到肖熠手里,现在能想办法将其送出最好,若是不成,你自己把它留好,来日若有人因他闯宫之事找他的麻烦,再将其拿出。”
林蔚然不明所以,只呆呆地按照礼数跪倒在地,随后她将锦帛缓缓打开,发现里面赫然写着太子谋反逼宫、令肖熠进宫救驾的懿旨,上面有皇后的金印。
“你带着本宫的令牌和凤仪殿的侍从,去找陛下。”
“皇后娘娘,您是怎么知道的?”
张皇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她笑了笑,之后将令牌递给林蔚然,脸上完全没有宫内之人的慌张。
“本宫累了,要休息了,”她嘱咐身旁的宫人,“记得备些夜宵放在偏殿,郡主今夜回来怕是要累着。”
“臣女遵旨。”林蔚然跪在地上恭敬地叩首,直到看着掌事宫人服侍皇后躺下,接着她去偏殿取了悬在墙上的长剑,将锦帛递给阿陵。
“赶紧把这东西送出去,其他人谁去办我都不放心。”
阿陵知道此事重大无法推脱,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郡主,“那你呢?肖大人让我保护好你,现在文德殿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
“无妨,有凤仪殿的侍卫跟我一起,我不会有事。”
匆匆告别后,林蔚然便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往了陛下处理政务的寝殿,好在内宫还没有被波及,一路上她甚至见到了不少成群结队的侍卫,正井然有序地朝着各个宫门奔去。
“父皇何至于此?儿臣是哪里做得不好?为何父皇不肯相信儿臣?”林蔚然刚走进后门,就听见太子正急切地质问陛下。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勾结殷人不说,朕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功夫,可你不成器就罢了,如今朕还没死就打起皇位的主意,你指望着带几个人进宫谋逆,杀了朕你就能登位了?朕告诉你,想都不要想,朕在位一日,就绝不会看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坐上这把椅子!就算你在文德殿动手,朕也自有办法昭告天下,太子得位不正,人人皆可得而诛之!”
正殿前面全是太子的兵士,看制服是禁军的人。林蔚然悄悄走进正殿,此刻宫内的黑翎卫早已抵达此处护驾,一见来者是郡主,便放她入内了。
“我狼心狗肺?”周云泽一下便被激怒了,他从地上站起来,朝着陛下大吼,“那你呢!你何时在意过我的感受,母妃出身低微,你一直对她不管不问便罢了,自我记事起你哪一天不是对我斥责打骂?为了儿臣节制禁军之事,刘太尉联络御史台,在朝中百般为难阻挠,肖熠的手下更是疯狂弹劾,屡屡犯上。你明知刘太尉处心积虑想拉我下马,扶持周云淇当太子,却还是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在文德殿对儿臣拳脚相向,若不是逼不得已,儿臣怎会自寻死路!”
林蔚然发现,陛下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太子之言或许过了陛下的耳,想必事实如何,陛下心中也是有数的。只是玉鼎一事过后,加上自己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他发现太子过于庸碌无能,更担心其难堪大任,才对其愈发严加苛责。不过今日事发,陛下感叹也好,惋惜也罢,太子谋逆已是事实,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也不能再护立太子了。
此刻周云泽还在尽情发泄着多年来的积怨,“即便你立我为太子,还不是让朝中重臣对我处处监视,你明知道肖熠那个狗东西心怀不轨,却处处纵容,任由我被他摆布!我堂堂东宫储君,大周的太子,将来的陛下,却连你身边的一条狗都不如!您若觉得我做的不够好,大可以废了我另择储君,为何要逼迫折磨儿臣至此?”
林蔚然听不下去了,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话替肖大人解释一下,只见皇帝陛下一听此言,便气急败坏地将桌上的奏折茶杯全部向太子掀了过去,后又无力地跌在龙椅上,口中不断说着“逆子,逆子”。
太子身旁的军士立刻亮出兵刃,陛下的贴身亲随和黑翎卫也不甘示弱,再加上刚刚赶到的皇后近卫,一时间文德殿内有了剑拔弩张之势。
“太子殿下这话可就错怪陛下了。”林蔚然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给陛下行过礼后,走到殿前,两个黑翎卫立刻将她护在身后。
“肖大人和江太傅对太子尽心辅佐,肖大人因玉鼎之失尚在前线拼命,江太傅更是为善后文书累到卧病在床。陛下并非无故对太子殿下责罚,只是对您过于爱重之缘故,太子殿下请多体谅陛下吧。”
虽然太子不再多言,火气也有所收敛,但两拨人依旧互不退让。林蔚然知道当务之急是拖住时间,等肖熠的军队打进来,在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在文德殿动手,以确保陛下的安全。于是她急中生智:“陛下,皇后娘娘请您去凤仪殿一趟,臣女求陛下去看娘娘一眼。”
“皇后如何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陛下闻得此言便要动身,太子那边的禁军却上前一步,似要阻拦,黑翎卫则立刻迎上,拿出武器,硬生生挡在了他们前面。林蔚然见此变故,也握起剑柄,跟随侍卫们走到前面,将陛下牢牢护在身后。
“启禀太子殿下......”太子手下的军士突然进来通报消息,对着周云泽耳语。
周云泽听完消息,却没有呈现出惊惧之色,林蔚然甚至觉得他整张脸都舒展了下来,再没有那种像小孩子一样混杂着天真和暴戾、让她感到不适的神情。他什么也没说,对禁军做了个撤退的手势,将武器插入剑鞘后便转身出去了,身后的人跟着他浩浩汤汤地离开,兵器与铠甲相撞,发出阵阵低沉的响动。
林蔚然舒了一口气后,突然感到一阵恍惚。或许,周云泽原本不是大恶之人,对她的威胁也未必会实现,他只是因为出身皇家却资质平庸,备受打压轻视,才时不时展露出稚童一般的恶念。否则他可能早就动手了,而非等到无路可退时,在这里僵持着与陛下讨要说法。不过无论如何,今晚的惊心动魄总算是结束了,她一不留神,握紧佩剑的手垂落在身侧,差点一个趔趄。
“传令下去,二皇子谋逆,着废除太子之位,幽闭于府中,终身不得出。”陛下对着一旁的贴身内监说道,接着向凤仪殿的方向走去,林蔚然跟着陛下身边的一大群侍从宫人,脚步越来越快。
“陛下,”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林蔚然倏尔停下,看见凤仪殿掌事宫人的脸上有两行眼泪,“皇后娘娘崩了。”
林蔚然随着众人跪在地上,良久才抬起头,发现陛下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漆黑的身影在夜里愈发渺远,直到皱成一团,像是凌乱的枯叶被风卷走,再了无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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