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了马车，林蔚然为了避免跟对方接触，干脆探起车帘看向街道。与灵心阁不同，窗外虽是艳阳天，却是一副灰蒙蒙的景象。只见不远处的菜贩挑着赭色的框子艰难地从布满坑洼的低地处走过，很快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而近处的百姓一看到他们的马车，忙靠路边躲避。她用手拨弄着腰间玉佩上的穗子，茫然地望着车帘。
自从穿越过来后，林蔚然就一直好奇自己来到了哪里，只看周围人的衣食住行，像是魏晋南北朝的打扮。可整个魏晋十六国乃至南北朝时期，都未出现过这样的国家，也从未出现过周姓皇族。
那么，她这是在哪里呢？这位周国陛下，又是谁？
许是看出了她的局促和不安，肖熠在一旁开口劝慰：
“陛下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不会对着你随意发难，如若宫里有人问起你不知道的事，你便谎称你暴病后脑子出了问题，我会帮你搪塞过去。”
“你脑子才出了问题，”她不服气地说，可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陛下当真不介意我私自购买粮草？”
“放心，只要你一口咬定没有行贿，就不会有事，”肖熠顿了一下，面色晦暗，“三年前赵国灭亡，陛下迫于压力跟大肆入侵的殷国签下和约，不好做出不友善的举动，也不好在明面上复立赵国。但你若肯替他做这件事，他会非常高兴，还会暗中给到你尽可能多的扶持......毕竟，赵国是大周抵挡殷人入侵的屏障，若不是陛下力有未逮，是不会干看着赵国灭亡的。”
原来如此，看来如今正逢乱世呢。
“你从前怕不是周人吧？”肖熠问。
“算是，也不算是。”她敷衍道。若论地理位置，她的家乡的确地处中原，可她又实实在在不是周国人。
“此言何意？”他皱了皱眉头，“那你来自何处？”
“关你什么事？”她翻了个白眼，本不欲再理他，突然发现他脸上竟暗含着期待，林蔚然顿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于是随口胡诌。
“不妨悄悄告诉你，我是天外飞仙，”她故作神秘地说，“我原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可我乘坐的交通工具出了事故，我掉下来后就来到了这里。”
“啊？”他听得似懂非懂，却瞪大了眼睛，“我倒是听江家公子说过此类玄虚之事，你真的是天神下凡？”
林蔚然偏过头去，努力憋着笑，想来没有天神会像她这么倒霉吧。
“当然是真的，”待缓过神来，林蔚然用无辜的眼神看向他，“我在天上的时候不知触碰了什么天条，许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才被发落到这晦气地方来供人役使。”
接着她勾起眼睛，狠狠给了他一记眼刀，话说到这个份上，想来他也应该知道闭嘴了。
“小心！”
车子突然一个转弯，眼看她满头的金钗步摇就要歪到车上，他连忙用手护住了她的头。幸好他用手在后面撑了一下，整个人才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你干什么，快松开我！”林蔚然连道谢都顾不上便赶忙推他起来。
“是我冒昧了，我怕你再摔出去一次。”他立刻松开手，神情中仍带着惊魂未定。
待林蔚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居然散落了大半，今日为了入宫觐见，侍女给她重新梳好十字髻后，还特意挑了纯金的凤凰步摇冠和华胜妆点，许是堆砌得过于繁重才遭此厄运。
林蔚然赶紧拾起掉落的金饰，手忙脚乱地捯饬了半天也没弄好，她越想越气，干脆将整件事全部迁怒到他身上。
“都是你把我的发髻扯坏了，这下好了，你说怎么办吧！”她手里挽着一把头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没想到他竟没有同她争辩，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你究竟是何人？看你言行举止，即便不是天神，也像个知书达礼的闺秀，怎么竟连个钗环都戴不好？”
林蔚然愈发愤怒窘迫，一不小心竟碰掉了刚戴好的簪子，只见柔软顺滑的发丝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见此惨状，肖熠揉着刚才被砸痛的双手，终是忍不住问，“要不要我帮你？”
想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林蔚然见马车已经快到城墙之下，只好红着脸默许了他的请求。
不多时，随着宫门陈旧的声音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他已帮她把所有头发固定在脑后，将那顶漂亮的凤鸟冠插入了云髻的中央。她刚要试探着去摸，却被他一下抓住了手腕。
“笨手笨脚的，别再碰坏了。”
“哎，你别拉我，你踩到我裙子了......”
等林蔚然跟着肖熠走到大殿门外，只听内监的通传声响起，她远远瞥见殿中央有一团耀目晃眼的金光，在无数精致繁复的金器中间，陛下头上的冠冕和夺目的龙袍直直逼着她的视线，直到她肉眼可见的世界只剩下这象征着天家的富贵和荣耀。
“臣女参见陛下。”林蔚然跪倒在地。
“起来。”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等她抬起头，惊异地发现陛下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笑意。周国皇帝的鬓角和髯须都已斑白，虽不能说慈眉善目，倒也不至于如传言中的帝王一般凶神恶煞，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可终是掩不住他的权势和威严。
“启禀陛下，长宁郡主可为儿臣作证，儿臣真的没有收受贿赂！”要不是太子出声申辩，林蔚然甚至没能发现他正跪在地上。
“长宁郡主，听闻你曾向太子购粮，此事可否属实？”
虽然早有预料，可林蔚然还是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薄汗慢慢浸湿了她的内衫，随后她低下头去，从容不迫地答，“是。臣女挂念赵国旧民，念其遭到殷国重创，百废待兴，才代赵国故交向太子购粮，请陛下恕罪。”
“是吗？如今可曾收到粮草？”陛下发问。
虽然感受到了太子目光的压迫，林蔚然还是照实回禀：“未曾收到，许是太子殿下有事耽搁了。”
“这是为何？”陛下转向太子。
“那是因为......因为儿臣封地人手不足，且流寇日渐增加，道路阻塞，才耽搁了此事，”太子头上直冒冷汗，“如若父皇不信，可派黑翎卫肖指挥使督查此事。”
“你一向跟他沆瀣一气，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朕会另派御史前去，探查此事到底是真，还是你编出来索贿敛财的幌子，如若你敢欺君罔上，不想当这个太子，自然还有别人愿意！”
“儿臣......儿臣不敢......”太子不住地在地上磕头。不知为何，林蔚然竟有些暗幸，想来陛下派人监察，太子就不得不把粮草运往赵国了。
只见陛下又往地上丢了一本折子，正好砸在太子头上，“滚，滚回你的府里闭门思过！这个月都不必来上朝了！”
这话说得算是极重了，太子行了礼后，慌忙退出了殿外。林蔚然刚想起身告退，却见陛下走下了龙椅，阴沉的压迫感如排山倒海之势袭来，让她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陛下停在了肖熠跟前，后者当即跪在了地上。
“你本事真是大了，郡主如此数额巨大之资从何而来，你当朕真的不知道？”
“启禀陛下，”肖熠从容应对，“赵国被灭时，皇宫内有一大批宝物下落不明，想必早已辗转落入郡主之手。而且微臣听闻赵王室有位宗亲，叫赵铄的，颇有才干，如今正于朔州重建赵国旧地，急需粮草。陛下一直苦于国库亏虚，又碍于跟殷人签订的和约，才不便插手复赵之事，如此一来，此事便不用陛下劳心了。”
“怎么，赵国的事如今已轮到你当家做主了？你哪来那么大胆子！”
林蔚然佝偻着背，手指不住地颤抖。显而易见，陛下早已看穿肖熠与赵国相互勾结之事，她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僭越，会不会给她二人招来杀身之祸。
就在陛下秉雷霆之威斥责肖熠之际，大殿之内响起一个女声，如同鸣器碰撞般清晰洪亮。
“阿蔚身子可好些了？宫外的宅子住得惯吗？素日未见，本宫都有些想念你了。”
一瞬间，大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好像戛然而止。林蔚然愕然地抬头，只见一位衣着素雅、头戴凤冠的妇人向他们走来，林蔚然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脸，发现她正冲她微笑。听见宫人们行礼的声音，她这才确认面前之人正是周国的皇后。
“承蒙皇后娘娘挂怀，臣女一切都好。”林蔚然反应过来后连忙回话。这位皇后果真气质不凡，还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让人不自觉地慑服。她又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讶异地发觉皇后眼中正亮晶晶地闪着光，不知不觉让林蔚然想到了自己家中慈祥的长辈，而非宫廷画卷上庄严的一国之母。
皇后略过陛下，径直把他们扶了起来，“天气还没转暖，怎么都跪在地上，肖熠的府邸就在郡主府旁边，你可要好生照顾着，时常去看一看阿蔚，待你们承蒙陛下赐婚、修成正果，便不用如此见外了。”
林蔚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抬起头。
“微臣谨遵皇后娘娘教诲。”肖熠行过礼后，连忙起身搀扶住她的胳膊，甚至罕见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林蔚然惊呆了，这两人关系甚是亲厚，倒像是一对母子。
“怎么？陛下教养出来的好儿子不争气也就罢了，怎地回回都要拿旁人出气？”张皇后白了一眼太子离去的方向，转向肖熠时，却是满心满眼的关怀，“还请陛下凡事以社稷为重，别冤枉了肱骨之臣才好！”
“朕知道，”陛下深吸一口气，眼睛早就移到了她身上，“皇后身体可好些了？现在外面还冷，从凤仪殿到这里也不算近，你莫要冻着自己的身子。”
“本宫的身子为何如此，陛下难道不清楚吗？”皇后娘娘语气强硬到不容反驳，“阿蔚好容易进宫一趟，还不赶快让肖熠陪你去御花园逛逛，地上凉，就别在这里跪着了。”
陛下虽还在气头上，见皇后如此只好作罢，任由他们二人行礼告退。
“赐婚？”林蔚然快步走向御花园的水池边，还没等过路的一行宫人走远，就忍不住开口质问，“赐婚？我们两个？你没跟我说过啊。”
“这是陛下的意思，我的婚事自己说了不算。”他直白地说，或许是觉得难为情，甚至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是了，林蔚然冷静下来，她早该想到的。肖熠既打算与赵国结盟，联姻自然是最稳妥的打算！这是不是说明，他不仅想要赵国的军队，说不定还对自己心怀不轨。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的处境就太可怕了。
“是你自己说了不算，还是不想说了算？”她眯起眼睛，“你别是想趁人之危占我便宜？”
“我没有......”他见她脸色变得如此之快，瞬间被吓到了，“我没有想占你便宜......你天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以为谁看得上你？”
林蔚然刚想发作，突然一句刻薄的讽刺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怎么，肖指挥使和长宁郡主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议论婚事，怕不是早就祸乱宫闱，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了吧！”
林蔚然错愕地回头，只见一位贵妇人施施然而来，她虽也上了年纪，五官却依旧残存着年轻时的妩媚娇俏，她用绢子掩住嘴巴笑了起来，样子着实令人反感。想来他们刚才的对话已被此人听到了，林蔚然想要争辩却不知如何开口，还是肖熠蹲下提醒她。
“微臣参见刘昭仪，昭仪娘娘万福金安。”
原来是刘昭仪，三皇子生母，林蔚然赶紧跟上行礼。
“不过郡主说的也是，任谁指婚给那个贱种，都不会心甘情愿吧。可惜长宁郡主正值妙龄，只能嫁给一介屠夫任人糟践了。”
肖熠一言未发，但林蔚然忍不了这些话，她思索片刻后换上了一副笑脸，“昭仪娘娘怕是听岔了，臣女怎敢妄论自己的婚事，一切但凭陛下做主。今日臣女受召进宫，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过安后才被允准出来走走，跟肖指挥使闲聊两句，无意打扰昭仪娘娘在御花园中赏花，还请娘娘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莫要与臣女计较。”
这话虽周到妥帖，让人挑不出破绽，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丝毫退让。她病愈后好容易才被陛下召进宫一次，刘昭仪这样无端生事，难道是不给陛下脸面？
“你少拿着陛下说事，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也敢对本宫无礼！你说说，像你这种不守妇道的小贱人，按照宫规应如何处置？”
这还能论罪？如何处置？她哪里知道如何处置。林蔚然不顾肖熠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卑不亢地答：“臣女未曾对娘娘不敬。赵国王室抵御外敌满门忠烈，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百姓，臣女凭此得陛下荣宠封诰，可万万不敢自称破落。臣女与肖大人议论婚事，是因为陛下与皇后刚刚提及，想来并无触犯宫规，还请昭仪娘娘明示臣女之过，否则臣女不敢受罚。”
“你还敢顶嘴？今天我非教训一下你这小贱人不可，把她拖去那边掌嘴！”
“住手！”
肖熠立刻起身帮她挡住了强行拖拽她的内监，另一只手死死拦住了即将打在她脸上的巴掌。
“怎么，肖指挥使这是打算代替陛下管理后宫了吗？”刘昭仪一看见他，脸色都变了。
“微臣不敢，”肖熠拱手道，“微臣时刻不敢忘记，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郡主今日是否违反宫规、合该受罚，理应禀报皇后，由她定夺。”
“放肆！”她气急败坏道，“你对刘氏一族做的事，本宫的弟弟不与你计较，本宫绝不会放过你！今日你敢为这小贱人出头，本宫就连你一起治罪。在本宫面前玩英雄救美那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微臣但凭娘娘处置，但三皇子勾结殷国，与殷人私相往来。如若查实上报陛下，通敌叛国是个什么罪名，想必昭仪娘娘比我清楚。还请昭仪娘娘宽宏大量，莫要与郡主计较。”
此言一出，不仅林蔚然大吃一惊，刘昭仪也立刻换了一副惊慌的神色，不易察觉的恐惧从她眼底快速划过，而后她终于确认自己败下阵来，示意手下的内监退回身后。
“告诉你，”她看肖熠的眼神似要淬出毒来，“即便你如今位列勋侯，仗着陛下的宠爱满宫里乱晃，也别忘记自己不过是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种，没有半分教养，跟你母亲一样，早晚把自己作死，本宫就眼睁睁地等着这一天！”
林蔚然能明显感觉到肖熠顿了一下，尔后深吸了一口气。待刘昭仪扬长而去后，她依旧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背影，不敢相信这么恶毒的话居然能从高位后妃口中说出。她刚要起身上前，便被肖熠拉住了胳膊。
“莫说了......以后再遇到刘昭仪，你记得避着她一点，这些年刘家遭陛下忌惮，一直走下坡路，她早开始言行无状了。她若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也别对她顶撞。今日我若不在，说不定你已经挨上巴掌了。刚刚没吓着你吧？”
林蔚然摇摇头，肖熠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最后居然露出了轻笑。
“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那你呢？”她不知为何有些替他难过，因为她一向能快速察觉别人的情绪，即便他嘴上不说，可他刚才那种剧烈的痛苦，冲击到她的心脏也跟着痛了一下。她就算再看谁不顺眼，也见不得他在自己面前任人羞辱，没有任何人该被如此对待。按说她意外看到他不堪的样子，本该赶快逃开，可她担心如果把他一个人丢下，他会难过得更加厉害。
林蔚然想了半天安慰的话，最后只悻悻地小声说，“今日我就该仗着你在，多说刘昭仪几句的，也好杀杀她的气焰。”
他扑哧一下又笑了出来，眼中却积起了越来越重的忧虑，“可我刚威胁刘昭仪的话都是真的，此事怕是不好办，三皇子跟敌国勾结，首当其冲的便是你的安危。”
“为何？”
“殷国与赵国乃世仇......至于三皇子，是我牵连到你。我与三皇子和刘氏积怨已深，许是因为赐婚之事，他们不想赵国势力归顺于我。”
“那赐婚之事，肖大人到底意下如何？”林蔚然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时间，就好像周围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几缕卷着残叶的风声和她的心跳，“我并非郡主，身份不明、来自异方，恐怕对您来说实非良配，如此怕是委屈了您，若您无意，可否想办法推拒？”
不知为何，这番话让他觉得有些刺耳，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心往下拽了一下。她本是那样骄傲明媚之人，如此低声下气地对他说话，便已让人心中发紧，仿佛是在提醒他，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过了半晌，他终是缓缓开口，“你无需因此自轻自抑，放心，赐婚的圣旨没那么快能下来，陛下多少有些忌惮我插手赵国之事，才迟迟犹豫着不肯答应。再说，我无非是想同郡主和赵国结盟，至于有无婚姻之实......这原本不重要，你若不情愿，我绝不勉强，只是要委屈你防着他们的暗害了。”
“无妨，”闻得此言她的心终于定了下来，接着回应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试图驱走他脸上残存的愁绪，“你刚还说我胆大包天，我能有什么事？”
“也对，”他看着她的脸，像是在心中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那么三皇子那边，要快一些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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