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御前回来,周云泽果然还是更顾惜太子之位,老老实实地履行了跟郡主签的订单。剩余的粮草在肖熠的暗中调度下,竟还顾及到了毗邻赵国旧地的并州,连带着并州刺史也对肖熠不胜感激。
林蔚然一听说此事,连忙去了珍宝斋,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远道而来的赵国使者——他们是赵铄的手下,如今扮作商队来到盛阳,与郡主一同商议复国之事。珍宝斋是肖熠暗处的产业,林蔚然日日来这里同赵国的人接洽,已经同他们非常熟络了。日过晌午,林蔚然和阿陵按照约定来到了茶楼,待她们穿过纷乱的门庭,走到二楼的一处雅间落座。
“肖熠为何突然约我出来喝茶?他要干什么?”
彼时已致农历六月,天气愈发炎热,林蔚然皱起眉头,搁下手中的茶盏,用力摇起丝绢团扇。清风徐来,她整个人都香汗淋漓的,香粉、香囊和刨花水的混合香气更是让人昏昏欲睡,连清幽的茶香都在热气蒸腾中消失殆尽了。
“我怎么知道?”阿陵正对着满桌的糕点大快朵颐,“对了,你若有心,记得再给他要些赏赐,我们也好多逍遥快活几天。”
阿陵在林蔚然的影响下俨然已经快忘了黑翎卫的规矩。假郡主脑子活络,虽不知什么来历,跟赵国那些人打交道确实很有一套,同时颇会享乐,阿陵也跟着她有学有样。
“那是自然,还用得着你说?”
林蔚然此刻正焦急地向着窗口张望,茶楼外的街道依旧熙攘,从这里还能瞥见盛阳城中茵柳河畔的水上风光,直到这良辰美景被肖熠的身影打破,她才舒了口气。
“肖大人。”阿陵行礼道,忙放下了手中的十字蒸饼。
今日肖熠穿了一身青黛色长褶衣,乍看竟有洒脱飘逸之感,跟来此地饮茶娱乐的世家公子没什么两样,看上去倒也俊朗,只可惜人却十分讨厌。她虽对复国之事并无异议,可她实在不喜欢受制于人,尤其还要听其安排,在大热天里疲于奔命。
“肖大人当真是贵人事忙,”林蔚然像极了一只即将发怒的猫咪,可她硬是挤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今日还是要多谢您的盛情款待,您有何贵干?”
他开门见山,“沈侍郎是否邀请你去他的私宅?”
“怎么了?”林蔚然瞪大眼睛,“我还是听你说的,他正大肆收购玉器,同他交易有利可图。正好我和赵国来的人都有东西要卖,昨日才给他府上递了拜帖。以后再有这种好的门路,还请肖大人介绍给我。”
“你猜沈侍郎为何有这种门路?”肖熠叹了口气,“他是三皇子的人。三皇子和外敌勾结,那些见不得人的资金往来,都是在他的私宅,通过玉器买卖完成的。”
“啊?”林蔚然脑子一转,“所以你想以我为饵,查他的住所?”
“到时你尽管登门,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你,”他并没有否认,“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所以你一早便计划好了?”林蔚然的声音透着隐隐的愤怒,就连阿陵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么肖大人,你考虑过我的处境没有?你明知卷进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没那么容易脱身,万一我被他们察觉记恨,你能帮我挡下这杀身之祸?”
“三皇子和殷国人原本就想取你性命,你若想平安度日,倒不如想想如何早日将他们扳倒。”
“那还不是你非要来招惹我,才把祸水引导我身上?”林蔚然愈发来气,“否则我跟三皇子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来针对我?不然你就赶紧想办法让陛下取消赐婚,至少明面上别跟我走得太近。”
“那我留着你还有何用?”他也没抑制住怒火,“别忘了,你现在身家性命都攥在我手里,最好乖乖给我做事。”
林蔚然愤恨地瞪着他,恐惧和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在大声哭出来之前,她赶紧逃离了坐席。
阿陵被此变故吓了一跳,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肖熠,只见对方重重地摔下了茶盏,然后恼恨地叹气。
“哭什么哭,成日里就知道装模作样,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他强行收起脾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跟着她的人手足够吗?”
“肖大人放心,郡主身边都是些精锐,她一向这个性子,您别跟她计较,”阿陵行过礼后立刻走远了,待快步跟上了郡主后,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去哪里?”
“去珍宝斋。”林蔚然头也不回地说。
“阿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位年轻男子见她走进珍宝斋的大门,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他是跟随赵国商队而来的一名年轻使者,因着家里行七,人人都喊他小七,是林蔚然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你上次说你知道出售玉器的门路,我们何时能去?我还指望我的宝贝们能卖个好价钱呢。”
“不去了,”林蔚然万念俱灰地答,“别再提这事了,你若真的缺钱,先把你收到的玉器放在我这里,我随后再替你慢慢卖掉。”
“阿姐,你怎么了?”他突然认真地盯住她的脸,焦急地问,“谁欺负你了?你刚才是不是哭过了?”
林蔚然手忙脚乱地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不过片刻的功夫,二人已坐在了珍宝斋后院的胡床上,一旁茂密的树荫和花丛,时不时传来阵阵清甜和凉意。小七听完林蔚然哭诉,将一个玲珑雅致的玉环放在她的手心。
“诶,花瓣形状的,这也太好看了。”林蔚然轻轻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细赏看,这羊脂玉果真是晶莹剔透,经匠心雕琢之后更显灵动可爱。
“送给你的,”他抬头冲她微笑,“上次我被人刁难之时,多亏阿姐替我解围,我还没给你什么像样的谢礼呢。”
林蔚然这才回想起来,原是前段时间江家姑娘来这里打首饰时,把小七当成了仆役随意打骂,她看不过眼就给拦下来了。从那时开始,小七就喜欢跟在她身边,一口一个“阿姐”地叫,要么就跟她一起摆弄玉石珠翠,她只觉是缘分使然,跟他十分投契。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怎么好意思拿你的东西。”她哂哂地笑着,眼角挂着的晶莹泪珠,就像一旁月季花瓣上的露水,随着微风轻轻抖落。
“阿姐,你客气什么,”他见她的手非常诚实地接过了玉环,只觉哭笑不得,“再说阿姐前日为赵国输粮,此举根本是还不清的,只是现下赵国还未曾富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先委屈你了。”
“这个就已经很好了,哪有什么委屈......”林蔚然又抽噎了一下,“不富庶又如何,总好过在盛阳做这个任人摆布的郡主,我若能回赵国,像你一样做个珠宝商人,自由自在的,那该有多好啊。”
“阿姐真是折煞我了,盛阳如此富庶安稳,远离边乱,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呢。”
只见小七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浮现出来的是越来越深的凝重和阴翳:“阿姐未曾经历过战乱离散之苦,不知道赵人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有些活下来的人甚至不如......虽然肖大人是不好相处了些,可有赵国的关系在,他到底不敢对你怎么样。再说,他前几年刚从殷人手里收复了一部分西北的土地,在边地威名赫赫,是出了名的大英雄,复国之事需要他襄助。”
“啊?”林蔚然惊呆了,她一时很难将对方口中之人与自己认识的恶棍联系起来,“那肖熠现在怎么这样了?怎么天天跟一些见不得人的脏事打交道啊......”
小七似乎也百思不得其解,“许是得皇帝重用、参与权力争斗就会这样?又或许周国朝廷主和派日盛,没有用武之地吧。”
不知为何,她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瞬间的怜悯。小七还以为她在为复国之事忧心,连忙安慰道:“不过阿姐不用担心,赵国那边也渐渐好起来了,我们正在朔州组织募军和训练,只是赵王室的那批珍宝一直没有找到,赵国的旧部没有虎符暂时也调动不了。对了阿姐,赵老王爷有留下虎符吗?”
“谁知道呢?我并没有收到,或许早在战事中被焚毁了......”林蔚然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将事实和盘托出,毕竟调兵之事重大,她从未见过赵铄,无法确定对方的为人,只能先隐瞒此事。
适时阿陵进来通报,“郡主,沈侍郎邀您去他府上拜访。”
她跟小七对视一眼,连忙起身,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阿姐,你若担心的话,我同你一起去。虽说我现在做的是玉器营生,可功夫还是不差的。”
“不必,”林蔚然强行把他按回座椅,随后看了一眼阿陵,用仅她一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派人给肖熠通传一声,让他安排足人手,要是我出了事,我就算下了地狱也会拉着他陪葬。”
很快,他们的马车来到了一个幽静的院落,沈侍郎引林蔚然她们走进一间内室,说让她们稍等片刻后,人就不见了。在林蔚然诧异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是谁!”她慌张地问。
“快跟我走!”
说时迟,那时快,一位蒙面人抓住了她的手,林蔚然惊呼一声,只见阿陵立刻扭住他的胳膊,林蔚然趁此间隙脱身之后,立刻跌跌撞撞地冲向门槛,在她即将摔倒之际,肖熠突然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同时拔剑出鞘,迎向另外两个死士。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几乎让林蔚然无从反应,肖熠虽然剑术出众,可为首的蒙面人同样武艺高超,他们有来有回地过了好几个招数之后,竟然缠斗起来,难以互相摆脱,这些刺客的刀法极为怪异,不像是寻常的兵士。只见那蒙面人在同伴的护持下突出重围,拉着郡主的手便要冲出门外,不顾郡主已作为肉盾替他挡了两道划伤。
“放开她!”肖熠见林蔚然吃痛,怕再伤到她,连忙丢下武器上手去拽,可此举却中了蒙面人的暗算。蒙面人一个回刺,肖熠的手臂不慎被弯刀划伤,鲜血顿时喷涌了出来。
林蔚然发出尖叫,可肖熠却并未将她丢下,而是趁对方放松之机将她抢回。待她眨眼的功夫,无数黑衣侍卫出现在了宅子外面。眼见着没了退路,为首的蒙面人用轻功从壁檐上翻出,可剩下的两人便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很快便被制服,武器丢在地上。
“全部带走!别让他们自尽。”肖熠下令,将宝剑拾起后放回了剑鞘。
待林蔚然的哭声渐弱后,肖熠将她送上马车,浓重的血腥味迟迟未曾消散,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便处理好了她身上那两道浅浅的划痕,但他自己似乎伤得不轻,待她的精神恢复一点后,她目睹他掀起袖管,用扯下的衣服布料擦着血水,直到布条变成红色,又吓得哭了起来。肖熠一边困惑地看着她,一边用另一只手熟练地上药。
“怎么还哭得这样凶?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他刚想去检查她的伤口,见她像一只受惊的猎物一般不断瑟缩,最后只得放弃,只留下满脸的愧疚,“都是我不好,是我抱有侥幸,不该将你牵扯进这种危险的事,不过万幸,你身上的都是小伤,敷上药膏之后便会好起来。”
“我没事,”她哭完之后抽噎着说,最后终于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肖大人,你没有事吧?我看你伤得好重,我害怕......我害怕你死了......”
他闻得此言只觉哭笑不得。
等肖熠尽职尽责地将林蔚然送到灵心阁,看着她入睡之后,才叫阿陵进来问话:
“审问结果如何了?”
“回禀肖大人,下午我们就将这处宅子查抄,提审了沈侍郎。三皇子同殷人私相往来,甚至在此受贿、买凶,沈侍郎均已供认不讳。只是三皇子行事极为小心,留下的证据并不多。”
“今日之事呢?谁干的?”他咬牙切齿。
“沈侍郎说不知道,”阿陵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今日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私邀郡主。三皇子手下知道这处宅院的人不少,偶尔也会用。据沈侍郎猜测,大概是三皇子找的刺客,把郡主骗过去行凶的。”
“继续查,尤其要好好审问那两个活捉的刺客,沈侍郎应该也不止这一处宅子,最好能再让他吐出点真东西,能找到三皇子的罪证最好。”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郡主的身影,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六月二十六就是吴夫人的生辰,陛下会在宫中设宴,郡主既然受了伤,就别让她进宫了。我怕三皇子等人一次未得手,会再来一次。明天我会继续往灵心阁加派人手,下毒暗害一事,再不能有第二次了。”
林蔚然悄悄睁开眼睛,隔着红色的薄纱,他看着肖熠的身影在朦胧的窗户上越拉越长,映着华丽空旷的大殿和黯淡的暖红色烛光,她愈发觉得看不透此人。他趁郡主中毒、灵魂交错之际将其控制,图谋赵国之力为己所用,的确有趁人之危、强取豪夺之嫌,非君子所为。可他同时也会拼命护着自己,为赵国之事、为收复边关尽心竭力。可见人心之复杂,绝非能够一言以蔽之。
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说白了只是跟他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但他却让她产生一种久违的信任感。而待在他身边时这种莫名的心安与舒适,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为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东西。只可惜,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自己需要实打实地受他控制,而这让她感觉非常糟糕。
林蔚然又翻来覆去地纠结了一会,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竟梦见自己去了赵国,小七在梦境里温柔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阿姐,你别怕,我带你回家,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是吗?她想要努力地欢呼。这是真的吗?她就要离开盛阳了。她本该高高兴兴的,可不知为何,自己的心却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绞痛,待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到了第二日,郡主受伤的消息甚至还未传出去,南越王世子府上的人居然一大早就来登门探望,随着伴手礼一同留下的,是一张字条:
若欲脱困,于六月二十六宫宴后来飞云台。
林蔚然怔怔地看着这张字条,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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