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大人都说了,你伤口未愈,不用出席宫宴,为何今日这么积极?”
此刻离晚间的宴会还有些时辰,林蔚然正对着铜镜梳妆打扮,闻得此言,她不紧不慢地回道:“自从我出宫修养,除了皇后娘娘,也就吴夫人三天两头的派人送东西,想来她跟赵蔚的关系十分亲厚。我身上的伤早就好全了,若不去她的生辰宴,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
“吴汐月的确跟赵蔚是至交好友,”阿陵压低声音,“你可知这位吴夫人是什么来头,她也是王女出身,但跟长宁郡主不同,她是陛下征服吴国后,被他强纳进宫的。这么多年了,她虽深受宠爱,但私下里谁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多亏有了六皇子这个养子,在此之前,她脸上都没有笑容的。”
“天哪......”林蔚然的内心被一阵强烈的怜悯击中,一想到今晚要面见赵蔚从前的朋友,她不免有些紧张,“这位吴夫人从前跟赵蔚很熟吗?未免暴露,我是不是应该少跟她说话?”
“能不说就不说。”
她突然想起今日进宫的主要目的,南越王世子只会跟郡主更加熟识。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那你可知从前的郡主喜欢穿什么衣服?”
“啊?”阿陵愣了一下,“我从前在黑翎卫当差,不常进宫,只在仪典宴会上看见过长宁郡主几眼。红色?黄色?总归是些颜色鲜亮的衣服。”
“可是我不喜欢啊......”
她的手正放在刚刚选好的一套淡色华服上,纠结了好一会,最终决定坚持自己的选择。只见她系好上襦的腰襕,又翻出一件纱质的月白色半袖,穿上藤紫色的交窬裙后,配上同色系的蔽膝和浅色带子点缀,清雅之姿如同洛神立于水边。待她打开郡主的首饰漆奁,只见里面明晃晃的一片金色,耀眼而浓郁的光芒真是让人醉了双眼。她精心挑了一个鹿角步摇冠后,又拿起一对流苏悬珥置于额发两旁。
林蔚然盯着镜中的美人,竟还有些惊异,原来自己如此打扮,也是好看的。幸好穿越过来后,自己的容貌未曾改变。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妆容也捯饬的差不多了,可她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阿陵,你觉得我是画红色的靥妆好看,还是贴个金色的花箔?”她只盯着自己的脸,全然没注意阿陵已经不耐烦到快要动手了。
“都不好,不如换个珠坠试试,”肖熠的声音传来,他不知何时进了屋门,眼睛扫过她的妆奁,轻轻拿起一个紫水晶珠坠,“这个颜色便很好,不仅跟你这身暮山紫的襦裙相配,更能衬得气质清丽些,金红虽娇美,却略显庸俗了。
“想不到你还懂这些?”林蔚然吃惊道,“今日肖大人怎么有闲工夫到这里来献殷勤?”
“过来看看你,怕你上次受了惊吓还没好起来,你确定能去宫中赴宴吗?”
“当然。”她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从他手中接过珠坠比对了一下,发现他说得没错。待她将珠坠戴好之后,只轻轻一碰,便如泠泠月光流于星河之间。
“肖大人如此精通脂粉钗环,想必是有些经验的。”她虽心下满意,却还是没好气地寒碜他道。
“什么经验?我只是少时看我阿娘如此梳妆打扮......倒是你,身为女子居然笨手笨脚的不会梳头。”
“是啊,谁让我上次不小心伤在肩膀上,不便抬臂,不如劳烦肖大人帮我把床榻旁的两枚发钗拿过来吧。”
林蔚然一边露出央求的表情,一边又暗自享受着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快感,仿佛他是一个任人差遣的小厮,她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出气的机会。
肖熠倒是一点都没犹豫,只见他拿着金钗走到镜子前面,用手掌托起她的脸,淡淡的脂粉香气立刻落在了他手指上,林蔚然正欣赏着自己的妆容,见他突然凑近,眼中潜藏的兴奋立刻变成了惊慌。“别乱动”,他扶住她的下颌,将那两枚金钗直接嵌在了她的发间。
“你做什么?谁允许你碰我了?”
铜镜中的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直至看得她有些害羞,甚至忘记了同他争辩。她恼怒地回头,见他依然呆滞地站在自己身后,愈发觉得生气,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更像一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在她彻底发作之前,他适时移开了停在她脸上的目光。
“马车都准备好了,梳妆完毕就赶快上车吧。”他快步走向院中,替她打点搬运贺礼的仆役。
陛下在湖边设下宴会,经过重重宫门、道道规矩,林蔚然终于随肖熠落座了湖畔的高台。身边是王公贵族吃喝宴饮,不远处则是一片歌舞升平。此刻席位上还空着大半,她四下打量着,迎面就看见太子周云泽正坐在她斜对面的上首,还对她笑了笑,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从前的龃龉。她冷冰冰地颔首回礼后,再没看他一眼。
瞬间,她发现太子左边的人也在打量着自己,虽然他正隐蔽地躲闪着她的眼光,却已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他素然坐于席上,颇有玉树临风之态,他身姿挺拔如松,气质却清冷,眉宇之间跟刘昭仪有些相似。
“那位是三皇子吗?”林蔚然小声问跟在她一旁的肖熠。
“是,”肖熠刚刚跟江太傅寒暄完,回到坐席,见她发问立刻提高了警觉,同她耳语道,“此人阴险毒辣,不要随意招惹,他上次行刺你不成,早晚会有第二次,今日席间的餐食,能不动就不动。”
“为什么?”林蔚然刚刚盯上一块漂亮的糕点,只见她不由分说将其塞到肖熠嘴边,“那你先替我试试看?”
肖熠一把将其丢在了地上,“这里不是郡主府,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哎呦,肖指挥室和长宁郡主这是在做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不顾体面,成何体统?莫非是等不及陛下赐婚,私先苟且上了。”
林蔚然吓得一怔,等她回头,只见身后灯火通明之处,刘昭仪正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向肖熠上首的席位,留下一众宫人在她后面提着宫灯。她的声音做作而又犀利,又故意提高了音调,摆明了要让两人没脸。此刻莫说是四周的下人,整个筵席上的宾客都开始对他们窃窃私语。这话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实在太难听了,林蔚然刚想上去争辩,肖熠却暗中抓住了她的衣袖,而后挺身上前。
“昭仪娘娘,长宁郡主孤身一人居于盛阳,一向谨慎守礼,婚事自然要陛下定夺,不知刘昭仪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诬陷郡主清白?还是说,刘昭仪打算替陛下做主郡主的婚事?”他也故意提高了音量,声音中隐含着愤怒和威胁。
“怎么,我瞧着长宁郡主病也好了,肖指挥使怎么还随侍左右,在本宫跟前生生添了晦气,就是长公主来了也不配坐这里,真是为了这个小贱人连脸都不要了。”她压低声音,对着他们狞笑。
林蔚然这才反应过来,肖熠本应跟外臣坐于一处,而非待在皇室亲贵落座的高台,或许因其得陛下宠幸,又时常出入宫闱,可能就没讲究这么多。肖熠此刻连敷衍都不敷衍了,只狠狠瞪着她,在其威慑之下,那女人自觉没趣便停下了。
“不然,你还是坐到外臣的坐席上,我一个人没事的。”林蔚然满脸歉疚地看向他。
“无妨。”他已安然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酒。
“陛下驾到。吴夫人到。”内监的声音响起。此刻重臣亲贵纷纷跪下行礼,林蔚然自然也在其中。
在一众宫人和烛火的簇拥之中,陛下和吴夫人走向了主位。今日陛下只穿了件绀色的常服,看上去很是轻松自在。他虽满头华发,却鲜有迟暮之态。林蔚然悄悄抬头望向吴夫人,只见她身着绛紫色曳尾交窬裙,大袖落于身侧,举止温柔娴雅,洁白的面容偶然转向她时,隔着长长的坐席和朦胧的月光,惊为天人却又清冷之极,混着令人微醺的酒气,只在她脑中留下几抹惊鸿一瞥的美。
林蔚然看着她,心中欣喜而又羡艳。吴夫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瞬间让她有些飘飘然了。此刻又有一位白衣公子姗姗来迟,入座时发出了一阵骚动,过了好一会儿,宾客们才重新坐定,静待丝竹管弦之声响起。
三皇子周云淇率先起身端起酒杯,“如此宴饮赏景,当真风雅至极,儿臣在此恭祝父皇万安。”
陛下还未发言,太子便不屑地瞟了他一言,还故意弄出了些动静。陛下则对三皇子笑着摆了摆手,眼睛中却如往常一般的冷漠和锐利。随后他转向吴夫人,同她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眼底这才浮现出一丝刚才没有的温情。
其余众人陆续起身祝酒,恭维声瞬间此起彼伏,大多是感叹陛下对吴夫人万分宠爱。吴夫人正坐在陛下身边,时而陪着陛下言笑晏晏,礼数周到得体,却看不出是否真正开心,仿佛湖上曼妙的表演与众人的朝贺,跟这个本是主角的女人毫无半分关系。
“本宫瞧着宫里的舞乐当真是没有意思,”刘昭仪似乎喝了不少酒,不知是不是有意挑事,“记得吴夫人还是吴国王女时,可谓一舞倾城,令在座所有人都一见难忘。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让咱们姐妹看看?也不要拂了陛下的兴致才好啊。”
“今日吴夫人生辰,让其跳舞助兴,岂非连供人取乐的舞姬还不如?”另一位娘娘不怀好意地揶揄。
“我哪是这个意思,只可惜陛下征讨吴国多年,想来吴夫人多年未见家乡之舞,怕也忘了吧。”
“刘昭仪这是在胡说什么!”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林蔚然能看出,陛下很忌讳别人提及吴国之事让他难堪,而且刘昭仪像是破罐破摔了,她或许知道自己是陛下制衡刘家的棋子,根本不在乎是否惹得后宫不宁、圣心不悦,且她育有成年皇子,家族势力仍在,除非犯下大错,否则陛下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本该如昭仪娘娘所言一舞助兴,可今日本宫身体微恙,实在不便,请陛下和各位姐姐见谅。”吴夫人周全地说到。
“那不如请长宁郡主舞剑助兴,如何?”刘昭仪突然盯上了角落旁的林蔚然。
“昭仪娘娘喝醉了,陛下面前怎可动剑?”肖熠提醒她。
“木剑又无妨,再说肖指挥使坐在这里,陛下怎会有事?”那女人不依不饶,后又露出恶趣味一般的笑,“听说郡主生了场病后脑子坏了,总不至于手脚也坏了吧?”
今日刘昭仪不知在发什么疯,林蔚然本就心情不好,想起刘昭仪从入席前就对她出言不逊,她居然受了这激将,反正她现在剑术精湛,总不至于丢人。待陛下默许后,林蔚然便从座位上站起,叩倒在皇座前表示领命。可陛下身旁的吴夫人却满脸担忧,似有拦阻之意,林蔚然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从内侍手中接过木剑,行过礼后便肃立站好,木剑虽无利刃,却在她手中多了几分柔婉,其下更是藏着无尽的力量,她今日穿的月白色华服也与此境此景相得益彰,仿佛能让她轻易融入这夜色。
湖上的表演并未因台上的插曲而停歇,待林蔚然转向湖面时,突然发现水中升起了一轮明月,细看才知道那是反射着月光和皇家灯火的铜镜,随后一名环髻罗衫的清雅女子乘船驶过,只见她挥动着白色水袖缓缓清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湖中女子如神话中的仙岛鲛人,又如嫦娥下凡一般挥舞着月色。歌声击打在水面上,悠长而空灵,与众人隔着闪着波光的黑色湖水,似乎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
林蔚然听得此仙乐入耳,舞得愈发忘情,只见她的身体灵活地随着剑锋舒展起落,像是要与剑身合为一体。当她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所有的烦恼与愤怒都被抛诸脑后,只剩下快速移动的逸影,还有剑锋划破夜空的清脆声音。
“不过是些边地小国来的贱胚子,无人收留的孤魂野鬼,如今做些舞姬逗乐的玩意儿,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一个刻薄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
林蔚然转身,回看灯火通明处的觥筹交错,湖畔的高台宛如月下湖波映照的海市蜃楼。突然她感到一阵晕眩,发现上面一个个锦衣华服之人的面庞逐渐变得模糊,变成了某种未名状的东西,像是怪异呆滞的木偶,它们罩着虚假的皮囊和面具,有的在互相撕扯,有的表演得不亦乐乎。她正惊异自己看到了这宫宴的真相,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落寞与愤怒,不知是因为看到了吴夫人隐忍的伤感,还是哀叹自己也是这台上的木偶。
可现在,她手里正拿着剑,也正是此时此刻,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很有力量的错觉,觉得自己能够割断身上的提线。
她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只见她在宴会甬道上不停穿梭,婀娜的身影似逐月华,倏尔一道寒光劈下,林蔚然一剑指向刚刚那声音的主人,剑锋恰到好处地错过了她的身体。刘昭仪根本来不及闪避,整个人都吓得歪倒在了地上,连同身前的桌案也一同翻倒,食物全部溅洒在了她的身上。
很好,林蔚然心想。既然她这么喜欢羞辱别人,那便让她自己尝尝这下不了台的滋味。
冷静地做完这一切后,林蔚然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只当是不小心碰到,很快将身影移到了一旁。
“大胆郡主!竟敢用剑刺本宫!”刘昭仪气得从席上站了起来。
林蔚然一舞完毕,收剑,尔后跪于圣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同这湖中的女子,也随载着她的小船一起驶向了清冷的月光下,渐行渐远地告退了。等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光亮,只剩下涌动的黑色暗流,林蔚然低头隐去不屑和鄙夷,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待面向众人时,上面写满了无尽的惊慌失措。
“请陛下和刘昭仪恕罪,”她的声音甚至带了哭腔,“臣女久病初愈,剑术生疏了,并非有意惊扰昭仪娘娘。”
“启禀陛下,”肖熠却是真吓着了,连忙起身跪下,“近日长宁郡主时常精神萎靡,恐其一时疏忽,还请陛下看在吴夫人生辰的面子上,莫要跟她生气。”
“郡主此招差矣,想是病的久了,技艺生疏了,”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传来,“不如待会在下指点郡主一二,再与昭仪娘娘演练一番如何啊?”
“南越王世子不必打岔,”刘昭仪怒道,“就你那跳脱顽劣的性子,莫要把郡主染得更黑才好。”
南越王世子?林蔚然不顾身处御前,弓着身子便回过头去看,只见不远处一个白衣公子愉悦闲适地坐回位子,顺手整了整上襦的衣襟。他的目光向她投来,她连忙伏下身子跪好。
接着,吴夫人也开口替郡主求情了,以她在宫中的恩宠,陛下即便真的有气,也不会在她的生辰宴上发作。何况今日之事,是刘昭仪口出恶言在先,林蔚然瞧出她不受陛下待见,自己又有肖熠兜底,才敢这么去做。果然,陛下最后只不痛不痒地申斥了几句,便摆摆手让郡主起来,留下刘昭仪一人黑着脸,但很快,她的幽怨便被四处的欢声笑语掩盖了过去。
等宴饮重新开始后,因着刚刚的变故,林蔚然早已对合宫夜宴失去了兴致,只一个人默默坐在席间发呆,直到一位祝酒之人走到她身边:“听闻长宁郡主久病多日,在下听闻此佳酿有助于您精神恢复,还请郡主尝尝。”
林蔚然本就不太高兴,接下酒觞刚想一饮而尽,突然肖熠握住了她的手,随后说道:“太医不是刚叮嘱过,郡主伤口未愈,不宜饮酒吗?”
此刻已四下无人,她这才回想起肖熠刚才的警告,宴会上可能有人对她不利。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指掰开,连忙附和,“的确如此,若不是肖大人提醒,我都忘记了,可此佳酿难得,不如肖大人替我喝下?”
肖熠吃了一惊,可林蔚然却投去了恶作剧一般的目光,随即露出一个试探的笑。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只能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进行反抗,反抗她作为傀儡、朝不保夕的命运。这一举动实在是非常僭越,回去他一定会同她算账的,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惩罚。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突然有些好奇。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最后还是林蔚然抓住他的手,“你不怕酒里有毒?”
“有毒又如何?”他将酒杯丢在地上,“你这几日一直郁郁寡言,还不是因着前日受伤一事生我的气,现下你可满意了?”
“我没有......”林蔚然懵了,他上次如此舍命保护自己,她怎会生气?只是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一看到他,就会产生一种受制于人的不忿和挫败。不经意间,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她意识到里面还缠着绷带,或许因为酒精的刺激,正在渗出新鲜的血液,她再也忍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林蔚然带着哭腔,慌忙掀起他的衣袖,“你给我看看伤口有没有事?”
没想到他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甚至还扬起了嘴角,“刚才那人是陛下近身的医官,怎会投毒?或许我喝下的酒还能治病呢。怎么,郡主如今也知道关心我的安危了?”
林蔚然僵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原来他同她一样,他也在试探自己,试探自己对他的想法,试探自己对他的忠心,试探自己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
她这才反应过来了,随即懊丧地摇头。为了掩饰被说中的慌乱,到最后,她只好冷静地作答:“你无事就好,刚才若有冒犯无礼之处,还请肖大人不要跟我计较。”
“你怎么如此煞有介事?”他关切地问,显然对她刚才的表现十分满意。
她愈发觉得不自在,撇开头去不再与他多言。
肖熠早早离开了筵席,林蔚然则若有所思地坐在席间,观察着远处那位白衣男子的身影,她今天晚上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等宴会一结束,她支开阿陵,循着宫人的指点快步向飞云台走去,经过假山处时,她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多谢夫人告知我此事,这可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这声音是肖熠的,林蔚然下意识捂住嘴巴。她屏气凝神踮起脚尖,透过石丛间的缝隙,隐约看到他对面的人拖着绛紫色的长袖。吴夫人?
“举手之劳,也是刘昭仪和三皇子逼我们太紧,甚至把手伸到阿沁头上,陛下将他寄养在我这里,本就没打算让他参与宫廷纷争,我不能让他跟着我受委屈。”
在幽微的月色之下,吴夫人满头珠翠琳琅摇曳生姿,素白的脸沐浴着月光,如同水出芙蓉,她那样美丽地笑着,可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肖大人,恭喜你,最晚今年年底,赐婚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对面没有作声,她压低声音继续道,“阿蔚终归比我有福气,只是她年纪尚小,怕是需要你多包容。她罹遭家中变故后,性情大变,但这不是她的错。你好好劝劝她,有了赵国的助力,你将来的路也会好走些。”
“莫说这些了,我该出宫了。”他低沉冷峻的声音传来。
等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林蔚然轻手轻脚地经过假山,走到石子路上。她只觉得内心有一股焦躁的火气暗暗涌动着,脚步越来越快,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靠在御湖边的栏槛上,对着黑色的湖面深呼吸一口,夏夜的凉风扑打着脸面,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几句话能说明什么?她无法控制地臆测着两人的关系。他们是旧情人,还是纯粹的勾结利用?她这是怎么了?到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慌乱和挫败,就好像她在商店橱窗前,或者在珍宝斋,发现自己盯了好久的漂亮首饰突然被旁人买走了。她冷静地思索,是因为自己现在过于依赖肖熠?习惯了他的照顾?即便他只把自己当成傀儡,即便自己的性命还掌握在他手中?
她闭上眼睛,祈求这样的事情赶快结束。
她从来都是聪慧且清醒的,她太明白世事无常,她无法掌控别人,甚至无法掌控自己,可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当事不遂意时,她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如同此时此刻,难过的心情就像血液一般流淌在地上,如同御湖的波涛一般无穷无尽,最后只剩下潺潺的水声。
再睁开眼,她看见一幢华丽典雅的亭台楼阁耸立在岸旁,上面悬着的纱帐随着微风轻轻飘荡。林蔚然望见此景,只觉自己业已融入夜色,甚至随之轻轻漂浮,无所依傍也无所欲求,不知将要飞往何处。如果自己真能这样飞走就好了,她满怀欣羡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回过神来,烦恼竟已消散大半了。
“你终于来飞云台了?”一个男声传来。
飞云台上,相约比翼,待至今时,凰无踪迹。她脑中突然划过他的诗句。
林蔚然踉跄一下,只见刚才席上帮她解围的白衣公子正半躺在亭中的椅上,他一个翻身越过围槛,从亭中跳下向她走来。南越王世子正如传言中所说,气质飘逸洒脱,如古时名士一般不拘小节,他嘴边含了一丝探寻的笑,同时很认真地盯着她,黑色的瞳孔像两潭幽冥的深渊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三姑娘可还记得我们在此处的约定?”
三姑娘?林蔚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蔚在家中行三,他称呼的是自己,看来二人的关系还真是亲近。
思索片刻后,她落落大方地答,“赵蔚不记得,请白公子见谅,赵蔚前日吃坏了东西,许是太医用药没把握住剂量的缘故,对过往之事记忆模糊。如有遗漏重要之事,还请白公子明示。”
他停了一会,语气略微加重,“囚鸟折翼,望君借力,唯盼亲见,共商后谋。怎么今日一见,你倒像是不情愿?那日我借沈侍郎之名,也将东风送到了,我的人本想接你远走高飞,却生生折在肖熠手上!”
林蔚然回想起前日遇刺之事,顿觉一切明了。
“这竟然是你安排的?”她震惊地说。可那些刺客如今已被黑翎卫抓走审讯,万一给肖熠查出来就糟了,想到此处,她居然有些害怕。
“你竟没想到这一层?”他叹了口气,从腰间的玉笛旁拿出酒囊饮了一口,“罢了,我只问一句,时至今日,若磐石无转,你意下如何?”
期盼了那么久,不知为何,真到出现转机的一刻,林蔚然反而不在意了。她刚刚观阁之时偶然发现,若是随风而动,随波逐流,或许人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毕竟她本就什么都控制不了、什么都把握不住。接受这一点,反而能让自己舒坦些。
可林蔚然还是犹豫了,面前的人对赵蔚是难得的情深义重,或许他真的会仅凭一张脸,就满足她的要求。可此时此刻,她想要什么呢?
她不知道。
许是最后一刻,仅存的良知缠住了她,她突然想起自己正顶着别人的身份,不该凭此欺骗别人的感情。
她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开口道,“你看这月亮,虽是周期循环,阴晴圆缺,可今时之月跟往日之月,无论有多细微的差别,终归是不同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白公子,实在对不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出自《诗经·陈风·月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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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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